獨行者在晨跑的路上,看見了一隻包。
在霧色迷漫的清晨,上帝剛剛造出新的一天的起始,獨行者按照自己給自己製定的生活方式,一如既往從家門口出發,沿著護城河邊的時間大道,跑入了大門朝東南方向的國立公園。樹木茂密空氣清新的公共場所裏,那條曾經留下了他歲月中的每個早上留下的無數腳印的環行林蔭道上,這個早上及以後歲月的每個早上將繼續留下他無數的腳印。這腳印的真正意義除了他自己以外,隻有上帝知道。沒有人知道他想幹什麼,沒有人知道他幹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他還想幹什麼。每個人活在自己的時空裏,如同活在自己的夢裏。他活在自己的夢裏,如同活在自己的所有可能的每一種可能裏。事實上,所有可能最後隻有一種可能成為現實,那就是最可能的可能,或者是最不可能的可能,因為在可能性實現的過程中,許多的可能成為不可能,另外的一些不可能卻從遠處走來,成長為一種可能。然而,最終的結果永遠是一樣的。現在,在這個幾乎失去任何可能的現實中,就像與久別的情人重逢,他卻不可避免地與那隻包相見了。
曆史證明,多霧之時即多事之時。霧製造想象,並製造神秘。在這個易於啟發想象和充滿神秘的氛圍中,獨行者與那隻美麗的包相遇了。那隻掛在用滿身疙瘩顯示蒼老的桂花樹上的包,那隻滿懷期待和希望的包,不動聲色地等著他的到來。跑第一圈,他的目光不經意地從包的表麵滑過;跑第二圈,包給他留下了一個疑惑不解的印象;跑第三圈,他取下了包。這接近於一把雨傘和一架縫紉機相遇的美麗。此話是米蘭·昆德拉在一本書上說的,米蘭·昆德拉又是從另一本書名不詳的書中借來的。獨行者拿著這隻包,想象不出任何人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用任何方式將這隻包弄到桂花樹上麵。他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他喊了兩聲,無人應答。他辨識不出這隻包的來龍去脈,是無意還是故意。但他發現了這隻雙耳手提包是現在已經失去市場的黑色塑料做的便宜貨,破損使白帆布毫無愧色地露了出來。他決定冒險拿著這隻情況不明的包回家,於是注定他和包一起走進了這件事情的深處。他是個頭腦複雜但思路清晰的智者,明白世間萬事萬物是普遍聯係和互為因果的。
獨行者拿著包直奔五樓,在自己的住處前掏出鑰匙開了門。他的內心時常有一種洞悉所有事物本質的企圖,總是驚歎既成現實的一切。譬如他時常驚歎自己為何住在五樓,然而他要是住在四樓或者六樓,他也會發出同樣的驚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極其天真和純潔的尤物,僅僅為虛無和無知而存在。開門之時,驚歎立即被另一個驚歎所替代——透過五樓寬大的落地窗,他看到一朵形狀怪異的烏雲以一種放蕩形骸的態勢撞入了他的瞳孔裏。
在時斷時續的驚歎和延綿不絕的沉思中,獨行者一邊注視著天空中像動物器官形狀的烏雲,一邊吃著由一杯牛奶、兩隻香蕉和三塊薄餅組成的千篇一律的早餐。他每喝一口牛奶,就要看一看牛奶在杯中的份量和薄餅、香蕉的比例,以便恰到好處地將三種食物同時吃掉。通常情況下,他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做到這一點,然而今天早上他失去了往日的精確性,因為電話鈴聲嚇掉了他手中的半隻香蕉。許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接到過任何電話。
獨行者以一種失敗者的心情接聽這個來路不明的電話,話筒裏傳來一個充滿滄桑感的嘶啞、底氣十足而且富於誘惑力的男子聲音:“恭喜你,獨行者先生!”
“請問,喜從何來?”
“許多個世紀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正在重現,它將在某一個人身上具體而有限地顯示。我很高興地告訴您,這個人就是您本人。我們選中了您,同時您也選中了你自己。”
“願聞其詳。”
“事情發生於公元1999年7月30日,事情也將結束於公元1999年7月30日。按照宇宙的時間法則計算,事情幾乎結束於它發生的同時。”
“就是今天?”
“曆史上的今天對你來說,既是一場災難,又是一筆財富。正所謂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剝複相循的天體基本運行規則是也。而且,您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您隻是第無數次循環中的第無數個。”
“雖然我不笨,但我的確不明白。”
“您什麼都不用明白,隻要按照我們教您的方法,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您走進了這個故事,您就成了故事本身,您還會成為傳奇人物,或者成為傳奇中千古流芳的一部分。”
“但是……”
“您用不著多話,先看看包裏的東西吧。”哢嚓一聲,電話不容置疑地被掛斷了。
國人的是非觀念特別強烈和尖銳,非此即彼,非驢即馬,極其缺乏包容和人性。獨行者想做一件好事,結果給自己找了麻煩,結果好事變成了壞事。他頭腦有點發昏,情緒有點犯傻,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進了某件事的深處,這個深處比他想象的更深。
獨行者這時候感覺到,這裏麵肯定存在著一種故意隱瞞他未來命運的小小陰謀。在公元1999年7月30日,在今天,在此刻,在這座人們漠然視之又彼此敵意的城市裏,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秘密,也沒有一個人不承諾保守這個秘密。他們互相辱罵、鬥毆和屠殺了幾個世紀,血腥曆史的快感使他們失去基本人性地視某種可笑的教義為理想。為了這個不人道和毫無實踐價值的夢幻王國,他們不惜繼續血腥未來。同時,由於無法證明他們的批評者缺乏道理,就找到一個更簡單的解決辦法,即將這些批評者簡單地排斥出去。然而,這種辦法隻能表明他們沒有能力用合乎人性的邏輯和真實可信的哲學捍衛其信條。
在可以理解的憤怒中,獨行人打開了黑包。憤怒很快轉為驚愕,舊報紙裏麵包著的全是作為等價交換物的紙幣。他點燃一支煙,剛剛吸了一口,馬上掐滅;接著又點燃,又吸一口,又掐滅。反複數次,直至心情漸漸趨於平靜和安寧。之後,他試圖努力接近一個難以複現的可怕念頭,接近童年記憶中曆史特指的那一瞬間,然而鋪天蓋地的迷霧像一張無邊的大網迅速裹住了他目力所及的四周,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現隱藏在歲月深處的真相。獨行者發現他在一直走來的路上遺失了自己的曆史,或者曆史徹底遺棄了他。背負著曆史,他倍感沉重;丟掉了曆史,他一片茫然。接下來,他必須要做的是,他假冒自己的曆史,他屠殺自己的曆史,他成為自己曆史的罪人。在這出由他自編自演且微不足道的曆史短劇中,所有角色隻有一個自由撰稿人,沒有小說中時間、地點、人物等必備要素。他是演員,也是觀眾,但永遠不是主角,更不是該劇的導演。
獨行者把錢放回包裏,把包放回原處,並決定用一根香蕉作為早餐受到驚嚇的物質補償。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既然他成了一個沒有曆史的人,就讓失去曆史的負罪感見鬼去吧。他想自由,因此他做了自由撰稿人;他情願經常挨餓,因此他做了自由撰稿人。尼采也說,人的幸運之處在於經常保持輕度的貧困。他不相信尼采,正如不相信他自己曾經有過一段真實而輝煌的曆史一樣。從客觀宇宙和相對論來說,時間和空間的過去式是不存在的,未來也是不存在的,唯一可信的隻有此時此刻,也就是現在進行時態。他無比熱愛此時此刻,因為他寫作,他存在。自由撰稿意味著自由與寫作的奇妙結合,這是來自自由的快樂和來自快樂的自由。他快樂,因為他自由;他自由,所以他快樂。自由自在的純粹的寫作是他的至愛,他熱愛寫作本身和寫作過程,結果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無須刻意強求。愛情是一種情緒,寫作則是無時不在的生存狀態。權力、金錢和地位可以使人獲得暫時的安穩和快感,寫作則是永無止境的事業和靈魂的終極關懷及慰安。在自由中創造,在創造中快樂,在快樂中回歸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