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無味的通話終於結束,獨行者收拾幹淨桌麵,提著黑包出了門。他和時間一起走到了“時間”大廈的門口,虛榮心和莫名其妙的承諾給了他等候的理由。太陽的光輝照亮了整個白天,時間大廈流光溢彩的玻璃牆將藍天、白雲及世俗風景折射並留存於獨行者的瞳孔裏——他站在自己孤獨的影子後麵,想象著時間的模樣。大街上美女如雲,而且一個比一個穿得少,溫室效應和臭氧空洞即將剝去人類最後一塊遮羞布,婦女們有一切權利展示她們的天生麗質。她們像鮮花一樣盛開又像鮮花一樣凋謝,她們使男人的原罪感有了合乎情理的歸屬。此時的獨行者除了沒有穿戴製服之外,是實際上的保安兼門衛。他傾聽著大街對麵商店裏反複播放的《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他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安靜地走開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站在這裏就是讓人告訴他該不該走開,如果沒有人告訴他該不該走開,他就不該走開。然而,在他仍然保持著足夠耐心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還是那個熟悉的通話者。根據通話者的說法,獨行者必須把這隻黑包交給位於時間大廈樓頂的接頭人。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但他剛剛如釋重負地走進了時間大廈前廳,立即意識到無法挽回的錯誤已經犯下,身後的大門已被關得十分嚴實,甚至比監獄的牢房門還要牢固。他環顧四周,好像走進了茫無涯際失去方向感的大海之中,隻有時間的激流洶湧澎湃,冷冰冰的光陰流向不知所終的遠方。他想起了古羅馬哲學家賽卡那句名言,一切都不是我們的,隻有時間是我們自己的財產,造物主交給我們並歸我們所有的,隻有這個不斷流逝的不穩定的東西,誰隻要願意,都可以從我們手中剝奪走。時間才是宇宙真正的主人,它就像大海邊一個頑皮的孩童,在嬉戲中用砂石壘起一座城堡,又在嬉戲中親手將其毀滅。任何事情一開始即暗含著結束,就如同人一出生即意味著有一個死亡的結局一樣。人終歸是一個“曾經”,時間才是真正的“永恒”。人對自己的未來隻有一件事可以百分之百地準確預言,那就是“人人都有一死”。這種心情指示了他的眼睛,也指示了他的智慧。大廳裏陳列著各式各樣的鍾和表,分別指向地球上不同區域的不同時間。現在,地球上所有人為發明的時間計算方式被拿到這裏進行統一計量,這種計量雖然意義不明,但蔚為大觀。而且,除了使他眼花繚亂和心驚膽戰的鍾表之外,看不到一個人的蹤影。沒有人在時間裏麵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呢?獨行者在半是疑問半是質問的想法中,已經走近了一個圓形門洞,這個接近於無限透明的環行玻璃樓梯是通向樓頂及至天空的唯一入口。進去之前,他為進入的精確時間猶豫不決,他無法確切知道哪一隻鍾或表所指示的時間屬於他。同時擔心的還有他生命的去向: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死亡的方式不夠痛快。另外兩種可能是,如果鍾表所指的所有時間都對他有效,他會因為身體內部發生紊亂而四分五裂魂飛魄散;如果他超然於時間之外,他將不能回歸宇宙的時空範圍,獲得的僅僅是人類無法想象和無法理喻的永恒(其實所有的永恒不過是暫時的靜止)。忽然,獨行者捕捉到了隱藏在《在劫難逃》中的一個記憶,這個記憶就是隱藏於小說字裏行間的一句咒語,咒語可以化解為一句庸俗透頂的現代詩:他沒有了人臉,隻有淚水橫流;他失去了歌喉,唯剩哭泣如歌;孤獨的靈魂呼喊著,在依稀的星光下裸奔,追趕自己內心的陰影……獨行者平靜地念著這些咒語,以無知者無畏的勇氣跨入了時間之梯。在似乎無窮無盡的攀爬中,他完全喪失了對往事的記憶和對現實的觀照……
獨行者在《在劫難逃》中傾情塑造了一個他理解的理想男人形象。主角出生年代和時代背景語焉不詳,但此人眉清目秀,冰雪聰明;藐視權貴,批駁喧囂,顛覆曆史;反叛既成觀念,崇尚人文精神,提倡人性回歸。雖累遭貶謫,讒言加害,然矢誌不改,視死如歸,終為異類,於聲名狼藉中黯然死去。現在,害怕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小說成了他自己的預言,一切都如此精確地一一應驗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對小說作了最好的詮釋,他走進了自己的小說,他自己成為了小說本身。他和他的想象一同行走著,旋轉樓梯繼續以一種不可窮盡的態勢向上延伸。他漸漸讀懂了小說的真諦,他知道這裏一直通向他小說的核心部分,其中的每一頁與另外的任何一頁有著千絲萬縷的因果關係,其中的每一句與另外的任何一句有著千絲萬縷的因果關係,一條貫穿始終首尾相銜的環行小道蜿蜒穿行於神秘幽深的遮天蔽日的森林、幹涸裸露的河穀、激流暗湧的險灘和枯樹橫生的懸岩之間,九轉十八彎迷宮般的路徑不僅通向未來,而且連接過去。所謂不為人知的危險其實可以輕而易舉地躲避甚至跨越,它們不過是來自對名人名著的誤讀和曲解,來自對世俗的迎合和對權勢的敬畏,來自宣傳和說教,來自強製思想觀念一統性的可悲,以及來自更可悲的盲目順從。此時,他以中世紀小說質樸的心情走上了小說中的頂樓,放眼四顧,頂樓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接頭人。他隱約聽到了來自地麵的喧囂聲,接著他看到了密密匝匝螞蟻似的人群,人的臉似乎全都仰視著,其中肯定還有許多一本正經大聲吆喝的小警察。雖然他看不到那些人的臉和臉上千奇百怪的表情,但他肯定他的想象是正確無誤的。他們把他當作了自殺者。三分之一的人希望他自殺成功,三分之一的人希望他獲救,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則巴不得這種狀況持續更久,以滿足他們熱愛新生事物的願望。這時候,那個永遠隻是存在於電話裏的男人最後給獨行者打來電話,暗示他結果將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一個結果是另一個開始,一個開始暗含著另一個結果。這種狀況將周而複始、因果循環、永無盡頭。獨行者打開黑包,果然看到的正是他日夜懷念的小說《在劫難逃》的手稿,紙幣已經了無影蹤。獨行者興趣盎然地打開小說的第一頁,以一種唱詩班的清亮童聲對著燦爛星空和蒼茫大地朗誦道:在霧色迷漫的清晨,上帝剛剛造出新的一天的起始,獨行者按照自己給自己製定的生活方式,一如既往從家門口出發,沿著護城河邊的時間大道,跑入了大門朝東南方向的國立公園……
霧從四麵八方湧來,罩住了現實世界的一切風景,心中遠處的天空卻是無限光亮,以致他無法不在陶醉中閉了眼睛作為享受。他擁著黑包和信念,用殉道者的步伐堅定不移地走向霧的最深處——不滅的真理之光正從永恒的時間火焰中奔騰而來,照亮了他昏暗失色的靈魂。
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麼一個秋天,也沒有想象下述的東西是可能的——這幅徐徐展開的世俗風景畫,每天都是無限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