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嗎?”艾爾文看著與自己並轡而行的希利婭,不由擔心道。
“心情很好。”希利婭很冷淡。
希利婭澄澈但有些空洞的眼睛看著清晨草原與天空的交界線,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在這澄澈天空的彼岸有她夢中追尋的東西一般執著。
維爾斯的天空是亙古不變的晴空,這裏從未有過飛沙和驟雨。盡管從未下雨,這裏卻不乏溪流與水氣,浪漫的詩人將草原比作大海,將天空比作眼眸,他們說維爾斯的草原遼闊豐裕如大海,而大海並不會需要眼淚來補充自身的浩瀚,因此便不願讓這雙蔚藍色的溫柔眼瞳流淚,他們還說草原和天空是永恒的情侶,雖然被永遠分開,但還能永遠互相守望互相安慰,所以草原不曾枯竭,天空不曾落雨。如此浪漫的比喻已然令無數感性的人潸然,讓無數懷春的少男少女感慨,最終連最熱衷於研究奇異現象的學者也不再執著於維爾斯,因為他們相信了這片草原是詩人的世界,是夢幻的世界,在維爾斯,科學永遠會向神話與傳說讓步,不隻是科學無法解釋這裏的神奇,還因為科學家們本身也是聽著這些美麗的故事長大的,所有生長在維爾斯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古特人,都不會允許任何外來者破壞維爾斯,褻瀆維爾斯的傳說和神話。
草原上的古特人相信這些古老的詩歌和神話,在放牧時時常如他們所敬畏的維爾斯古狼仰望天穹,向他們所崇拜的長空寄去自己的惆悵或願景,希望溫柔遼闊的遠空能夠撫慰自己的失落。也正是因為這種對草原、天空、風靈的崇拜與信仰才能使古特人從浩劫中存活下來,時至今日仍然將自然與草原視為父母神明並加以保護和尊敬。人類是需要信仰的物種,一旦失去了信仰就會變得散漫,失去凝聚力,而如果人類這種群體性生物失去了凝聚力,也就無從談起合作與貢獻,並開始變得自私,從這一刻起,他們的胸口就會產生一個空缺,隨著他們的自私程度日益加深,這個空洞也會變得越來越大,最終,他們就會成為非人的某種生物。
希利婭自從得知無名需要他們做的事之後就變得像現在這樣,始終被什麼東西纏著一樣焦灼空洞,有的時候甚至表現出了痛苦的樣子。考慮到之前希利婭的一些發言和無名的那句“她和我們不一樣”,艾爾文不禁對希利婭的身世產生了一些疑慮和擔憂,尤其在想起希利婭說的“有些背德感”時愈加不解——她究竟是知道什麼吸血鬼的底細,還是說……
“吸血鬼……真的是怪物嗎?”希利婭喃喃道。
“嗯?!”艾爾文一驚:“抱歉我沒聽清楚你剛剛說了什麼……”
“你也覺得吸血鬼是怪物……是鬼嗎?”
盡管希利婭的眼睛被斜照潑下的陰影遮住,看不到她的神色,但艾爾文還是從她的聲音中讀出了一種淒怨和悲傷。希利婭的聲音一向澄澈清麗,此刻卻因了其承載的情感而變得有如深淵中的冷水一般環繞在艾爾文身旁,令他感到徹骨的悲傷。
艾爾文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能夠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聽到自己的答案,那個支持自己不懈尋找和冒險的答案——
“我覺得他們是被冤枉的。”
艾爾文輕聲回複著,眼前是自己被那個騎士所救時的見聞,他從那個騎士身上看到的是良知和理性,這顯然與主流學說認為的“野獸”、“怪獸”相悖。艾爾文再度確認自己的記憶後繼續說道:
“我不覺得他們是怪物。恰恰相反,我認為所謂的“鬼”比很多墮落的“人”要更加像人。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他們的確在殺人,但他們殺人和我們屠宰牲畜又有什麼區別呢?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隻不過這一次輪到人被殺戮,所以人們才會把他們稱作怪物。”
“……”希利婭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地平線。初升的旭日潑下一片金色的光輝,映在她人偶一般精致的臉上,襯出一絲陰影。
看著希利婭的側顏,艾爾文突然覺得自己被一種冷徹的寒冷刺穿,仿佛麵對著某種絕望或是不可逆的力量,自己隻能無力地哭泣,繼而封閉自己,慢慢變得孤傲……
艾爾文忽然明白了什麼一般:“希利婭,你……”
然而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希利婭轉過頭望著自己,眼角掛著一滴清澈的淚珠:“他們當時就這麼走了。”
“什——”艾爾文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當前自己應該做什麼,關於希利婭的事情在他的腦海中紛亂著:從土匪手中救出她,路上照顧她,無名對自己說的話,以及她的那些話。艾爾文在這段時間已經不自覺把希利婭當成了自己團隊的一員,當見到自己從未見過的希利婭的另一麵時,他忽然感到自己麵前的這個女孩遠非曾經認為的那樣堅強。恰恰相反,她很脆弱,脆弱到必須用那種堅強和冷傲來掩飾自己的傷痕。
艾爾文忽然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希利婭對周圍的人都抱有敵意,明白為什麼希利婭會對人類的信仰表示不屑,也明白了為什麼她會如此要強——這是一個被命運殘忍捉弄的女孩。
“他們就這麼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溫柔也好,話語也好,就連冷冰冰的物品,都沒有留下哪怕一件……”希利婭無聲的流著淚:“他們隻要我去做事,但我當時才隻有七歲……我又能做什麼呢?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護。我被一些人帶走,用他們的方式養育,而到了現在,兩次的反轉,我已經……”
“……”艾爾文沒有說話,他想做好一個聽眾應該做的事,而不是妄加評價別人的人生。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他絕不會是一個善神。”希利婭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不是因為哭泣。她擦了擦眼睛,麵對著艾爾文慘然笑著:“然而,世上是沒有神的。”
艾爾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從行囊裏拿了一塊幹淨的毛巾遞給希利婭:“你可以不去的。”
希利婭接過毛巾,顯然已經鎮定下來了:“什麼?”
“捕獵行動,你可以不去的。”
“我必須得去。”她擦幹臉頰,把毛巾遞回給艾爾文,同時輕輕夾了一下馬腹,純白色的草原馬立刻加快了步伐,把艾爾文甩開半個馬身的距離。
“為什麼?”艾爾文無法眼看著如此淒婉的一幕就這樣收尾,繼續它的悲劇。
“因為這是命,沒有人能逃脫,你也一樣”希利婭頭也不回:“放棄吧,你參與他們的世界越深,就越無法自拔,最終會永遠都不能逃離的。”
“你知道什麼嗎?”
“不,我和你們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這段對話之後兩個人都再沒說過話,隻有噠噠的馬蹄聲和馬鼻聲填充著他們的行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