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其時署名冥昭。
北京正是春末,也許我過於性急之故罷,覺著夏意了,於是突然記起故鄉的細腰蜂。那時候大約是盛夏,青蠅密集在涼棚索子上,鐵黑色的細腰蜂就在桑樹間或牆角的蛛網左近往來飛行,有時銜一支小青蟲去了,有時拉一個蜘蛛。青蟲或蜘蛛先是抵抗著不肯去,但終於乏力,被銜著騰空而去了,坐了飛機似的。
老前輩們開導我,那細腰蜂就是書上所說的果蠃,純雌無雄,必須捉螟蛉去做繼子的。它將小青蟲封在窠裏,自己在外麵日日夜夜敲打著,祝道“像我像我”,經過若幹日,——我記不清了,大約七七四十九日罷,——那青蟲也就成了細腰蜂了,所以《詩經》裏說:“螟蛉有子,果蠃負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蟲。蜘蛛呢?他們沒有提。我記得有幾個考據家曾經立過異說,以為它其實自能生卵;其捉青蟲,乃是填在窠裏,給孵化出來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見的前輩們都不采用此說,還道是拉去做女兒。我們為存留天地間的美談起見,倒不如這樣好。當長夏無事,遣暑林陰,瞥見二蟲一拉一拒的時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滿懷好意,而青蟲的宛轉抗拒,則活像一個不識好歹的毛丫頭。
但究竟是夷人可惡,偏要講什麼科學。科學雖然給我們許多驚奇,但也攪壞了我們許多好夢。自從法國的昆蟲學大家發勃耳(Fabre)發勃耳(1823—1915):通譯為法布爾,法國昆蟲學家。著有《昆蟲記》一書。仔細觀察之後,給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證實了。而且,這細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還是一種很殘忍的凶手,又是一個學識技術都極高明的解剖學家。它知道青蟲的神經構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針,向那運動神經球上隻一螫,它便麻痹為不死不活狀態,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蟲因為不死不活,所以不動,但也因為不活不死,所以不爛,直到它的子女孵化出來的時候,這食料還和被捕當日一樣的新鮮。
三年前,我遇見神經過敏的俄國的E君E君:即愛羅先珂(BREpomehk,1889—1952),為俄國詩人,世界語者,童話作家。,有一天他忽然發愁道,不知道將來的科學家,是否不至於發明一種奇妙的藥品,將這注射在誰的身上,則這人即甘心永遠去做服役和戰爭的機器了?那時我也就皺眉歎息,裝作一齊發愁的模樣,以示“所見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國的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卻早已有過這一種黃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語見《尚書·洪範》。辟,是天子或諸侯的意思。麼?不是“君子勞心,小人勞力”麼?不是“治於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於人”麼?可惜理論雖已卓然,而終於沒有發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從作威就須不活,要貢獻玉食就須不死;要被治就須不活,要供養治人者又須不死。人類升為萬物之靈,自然是可賀的,但沒有了細腰蜂的毒針,卻很使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以至現在的闊人,學者,教育家覺得棘手。將來未可知,若已往,則治人者雖然盡力施行過各種麻痹術,也還不能十分奏效,與果蠃並驅爭先。即以皇帝一倫而言,便難免時常改姓易代,終沒有“萬年有道之長”;“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鐵證。現在又似乎有些別開生麵了,世上挺生了一種所謂“特殊知識階級”“特殊知識階級”:一九二五年二月,段祺瑞為了抵製孫中山在共產黨支持下提出的召開國民會議的主張,拚湊了一個禦用的“善後會議”,企圖從中產生假的國民會議。當時竟有一批曾在外國留學的人在北京組織“國外大學畢業參加國民會議同誌會”,於三月二十九日在中央公園開會,向“善後會議”提請願書,要求在未來的國民會議中給他們保留一定的名額,其中說:“查國民代表會議之最大任務為規定中華民國憲法,留學者為一特殊知識階級,無庸諱言,其應參加此項會議,多多益善。”魯迅批判的所謂“特殊知識階級”,即指這類留學生。的留學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結果,說醫學不發達是有益於人種改良的,中國婦女的境遇是極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錯,一切狀態都已夠好。E君的發愁,或者也不為無因罷,然而俄國是不要緊的,因為他們不像我們中國,有所謂“特別國情”“特別國情”:一九一五年袁世凱陰謀恢複帝製,他的憲法顧問美國人古德諾(FJGoodnow)曾於八月十日北京《亞細亞日報》發表一篇《共和與君主論》,說中國有著自己的“特別國情”,不適宜實行民主政治,應當恢複君主政體。這種謬論,曾經成為反動派阻撓民主改革和反對進步學說的借口。,還有所謂“特殊知識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