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其激動地沉默了,瞪著眼睛,一隻手指著天——藍天上泛濫著明亮的陽光。年輕的悲慘的女人的哭聲繼續著,她不懂得她何以不能指望和平與安樂。後來她的哭聲微弱了,她在喘息著,顫抖地喚著她的媽媽和她的哥哥。人們靜默著。人們看著她的頗為姣好的臉和豐滿的胸部,證實了她是一個有著罪惡的心思的女人。
“先生的話是不錯的。”一個提著菜籃的女人說。
那女人丟下了兩千塊錢,站了起來,遊魂一般地走了開去。人們望著她,好像望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人們的眼光裏充滿著憐恤和譴責。人們長久地望著她,從她的瘦弱的身影上看見了不幸,以及對於快樂的罪惡的希望。她從房屋的暗影中走到陽光下了,她走過木料場的旁邊了,她又走進陰影中了,她挺直地,慢慢地走著,一輛穿街馳過的吉普車對著她衝來,那樣大的聲音她都不覺得,顯然她在想著她的不幸,以及對於快樂的罪惡的希望,她倒在車輪下了,車子發出可怕的大聲停住,傳出了她的一聲慘厲的叫喊。人們呼叫起來而奔了過去。
人們把老頭子胡順運留在那裏。他瞪大著眼睛顫抖著。他長久這樣顫抖著。突然地他拿起攤子上的那封信來,看見了那封信上寫著“交郭吳氏親收”:他猛烈地打開來,念了一遍。
“郭吳氏覽,我的親親女兒,自從你男人死後,你也苦夠了,家中對你不起,年紀輕輕你就出外幫人,大叔他們勸你改嫁你又不肯。兒啊!為娘的心裏難過。家中無人照料,今年麥子收成不好,又要打捐,你哥哥急病了,我兒如有錢,寄幾個來,日後我兒可自己做點衣裳,在外無人關心,我心甚不安,我兒啊!”
“她是一個寡婦呀!”老頭子胡順運恐怖地想,“我怎麼剛才沒有看清楚呢?”於是他又讀著,高聲地念著:“我心甚不安,我兒啊!”
他望著不遠的圍著那吉普車而擠著的靜默的人群。忽然地有一個穿長衫的青年從人群中奔了出來,大叫著:“死了!”
老頭子像受了一擊似地昏暈。眼淚迷糊了他的眼睛並且塗滿了他的臉,可是他哭不出聲音來。他緊捏著那封信,長久地呆望著攤子上的那兩千塊錢。他失去了一切的知覺,就這樣呆坐著,一個鍾點以後,就有十幾個男女來找他算命:他們都佩服他的靈驗,連藥鋪的夥計都來找他算命了。但他呆看著他們,說不出話來。好久好久,他對他們搖搖頭。
可是忽然地他喃喃地開始說話了。
“大”字,人出頭,主吉利,主財喜,人字……人字兩腳分叉,主平,平安……他呆望著人們,小聲說,他的鼻涕流下來塗汙了他的淩亂的胡須。“吉利,平安。”他搖搖頭、靜默了。
下午他就悄悄地走了,連他的攤子都沒有收拾——他遺忘了一切,在想著“我心甚不安,我兒啊!”那句話。當天夜裏他就死去了。在他的僵硬了的手裏,緊捏著那一封信和那兩千塊錢。
這個故事,這老人的最後的靈驗和他的奇怪的死,一直到現在都是市井閑談的資料。人們說他是在臨死之前得到了天啟,所以預言了那個郭吳氏的命運了。人們對於在那以後的幾個鍾點內他沒有能替他們算命,覺得很是遺憾!
一九四八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