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看著她,忽然地大聲說:“好!”這樣,他就接待了他兩天以來的第一筆生意——這女人本能地對他投了恐懼的一瞥,從他的盒子裏抽出了一個“大”字。她屏息地看著他,他的嘴唇顫抖著。她的命運現在是操在他手裏了。
“她年紀輕輕的,就不能嫁人麼?——算她媽的鬼命!”老頭子惡意地想。
她說,她是問家裏頭的事的。家在河南,半年沒有信了;現在要過年了,她卻不曉得哥哥跟媽媽的死活。家裏頭沒有地,種的人家的。上半年來信向她要錢,她還寄了三萬塊錢回去。說到這裏她摸出一封揉得稀爛的信來,並且含著眼淚了。
老頭子陰沉地接過這鄉下的來信去,看了一下。
“唔。”他說。
“先生,怎樣?”
“聽我說:‘大’——就是,你的這個命是不吉利的!”
女人緊張地看著他。
“不吉利!”他忽然大聲說,並且憤怒地笑著,在他的玻璃上寫了一個一字一個人字,又在上麵劃了一橫,“大一人為大,你家裏隻留下一個人了!”
那女人要說什麼,他做手勢阻止了她。
“就剩一個人!我是不說假話的。”老頭子說,輕蔑地笑著,緊張而激厲,完全沒有了他往常算命時的那種疲乏的、遲鈍的樣子了。他渴望打擊這指望著好運的女人,他渴望一直打到她心裏去。他這被一切遺棄的老人,渴望試一試他對這個人間的權力,他的心境是瘋狂而邪惡的。“大,上麵再加一橫,就是天——就是天各一方,你從此不要再跟這家裏人見麵就是了!你指望吧?那也沒有用的!你指望積幾個錢,你指望享福,你在這地方過不慣,指望回家團聚,你指望!好!那麼,你聽我說,從此你斷了這一根腸子吧!”他大聲說,喘息著而停頓了一下,看著他麵前的那慘白的女子。“人生一世,姑娘!”後來他靠到椅子上去,淒涼地說,而他的嘴邊含著輕蔑的笑紋,“不必計較的,說不定隔一下,你就不想家了,說不定你回到家裏頭去反而要跟屋裏人打鬧。我看你這個性子不是好性子!你愛錢如命,可是命中注定你是大——大意的,你一個錢都積不起來!說不定馬上就見災禍!”
那女人呆看著他,她的嘴唇開始顫抖著,後來突然地哭起來了。她拉起她的圍裙來蒙住了臉。
“先生……”
“不必的。”老頭子胡順運感動地說,含著辛辣的眼淚,覺得可憐這指望幸運的女人,他興奮極了!
“姑娘,哭是不必的,”他抖著說,“要認命要安命!你家裏人,就是活著,也是過苦日子,苦日子有什麼意思呢?要是他們活著,他們就要替你哭,替你難過;對於別人,苦命的人不過是叫他們哭,叫他們難過!所以你也不必替他們難過了!你管你自己的路吧,指望好運,那是下賤的!”
那女人哭得更凶了。攤子的周圍圍滿了大人孩子,靜靜地,而且奇特地含著敬畏聽著老頭子的話。老頭子大聲地說著,他分明地覺得他已經操縱了人們的命運,他要教導他們,鞭策他們,他要叫他們知道人生的空虛和天意的莊嚴,他們,這些下賤的、勢利的、指望快樂和幸福的人們。
“姑娘,人是下賤的,”他嚴肅地說,“你哭,是吧,說不定馬上你就變了,你哭是為你自己沒得好日子過,所以其實你一點也不想你家裏人,這是上天叫你哭!你心裏一定有不好的心思,你心驚肉跳,心慌意亂,自己還以為真的是想家呢!你年輕。”他忽然神秘地小聲說,“你不曉得的!凡是人不能安命,心裏有罪過的心事,就會有禍事臨頭!哪個自以為快活,哪個指望快活的,就有禍事臨頭,所謂樂極生悲!那是天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