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蜃樓——鬱達夫(5)(1 / 2)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萬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濕潤得酥軟可人。帶點辛辣味的尖寒空氣,刺激著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麵部手部,皮膚上起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緊縮感覺;溲溜溜一股陰涼的清氣,直從他的額頭腦頂,貫穿了他的全身。他從低處的山道漸漸地走上山去,朝陽所照射著的地域因而也漸在他的周圍擴大了開來,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覺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鎮靜下去。到了一處聳立在一個小峰之上的茅亭裏立定,放眼向山後北麵的曠野了望了幾分鍾,他的在一夜之中為愛欲情愁所攪亂得那麼不安的心靈思慮,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來無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這清新純潔的田園朝景吞沒上去了。

麵對著了這大自然的無私的懷抱,肩背上滿披著了行程剛開始的健全的陽光,呼吸了幾口深呼吸後,他的恢複了個時的冷靜的頭腦,卻使他取得了一種對自己的純客觀的批評的態度以自己的經曆來論,風花雪月,離合悲歡,也著實經過了不少了,即以對女性的經驗來講吧,遠的姑且不論,單講近的,回國之後在北京遊散著的幾年之中,除詒孫之外,新的舊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貴的溫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經接觸過了幾多。可是自己卻從沒有顛倒昏亂,完全忘卻過自己,何以這一回的與這一個漠不相關的女性,偶爾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會發生出這許多幻想來的呢?難道是自己的病的結果?然而據主治醫生之所說,則不久之後,就可以完全恢複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難道是這康葉秋心的財富在誘惑著自已麼?可是自己父祖的遺產還未蕩盡,雖然稱個得巨富,但也盡可以養活自己的一生而有餘;並且自己所有的教養,決不會使自己的心性墮落到這一個地步的。那麼大約是她的美麗吧,大約是她的肉體的美在挑撥引誘著自己吧?然而這康夫人之美,卻又並不是這一類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婦式的美,況且對於這一層自己是曾經受過試驗,覺得很有把握的。

對自己的心理的批評分析,到了這裏,他卻漫然地想起了從歐洲回國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來。不自覺地再舉目向遠近四周的田園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對於這一段episode的回憶,尤其是覺得生動而活現了,因為那時候的背景,是熱烈濃豔的地中海裏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致,卻是和平清靜的故國的晴冬。

十二

正當那隻法國定期船將到蘇彝士河口port said的前夜,在回國的途上的陳逸群和許多其他的乘客,卻在船上逢迎了法國革命紀念的那一天九月四日。自從馬賽出發以來,就招呼認識的那位同船的美國少女,對逸群的態度表情,簡直是旁若無人,宛然像從小就習熟的樣子。有時候倒弄得飽受著英國的保守的紳土式的教育的陳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尋出口實來避掉她的大膽的襲擊。

她的父母本來是德國北部的猶太係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們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畢河上流去開墾的時候,那一塊北美的沃地,還是森林密聚,人煙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議的地方,而現在卻不同了,水陸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觀,農村的建設,無一處不在誇示著它的殷富了。因而貝葛曼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種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斷定的製度,是以由貝葛曼兩代的辛苦經營而積下來的幾千萬財產,隻有這一個今年才二十一歲的如花少女冶妮來繼承相續。雄心勃勃的她的父親愛杜華·貝葛曼自己,近年來也感到了老之將至了,將所有的事業都交給了可托的管理人後,他自己就帶了妻兒,走上了世界漫遊的旅途。他們三人的這一回的和陳逸群的同船,原是因為已經看厭了歐洲各大都會的頹廢文明的結果,想上埃及內部,非洲蠻地去尋點新奇,冒點小險的。

冶妮·貝葛曼,今年二十一歲了。不長不短的她的肥豔的身上,處處都密生著由野外運動與自由教育而得來的結實的肌肉。長圓形的麵部,紅白相間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處女美尤其發揮到極致的,卻是那一雙眼神藍得像海洋似的大眼,與兩條線紋彎曲得很的紅潤的櫻唇。本來就把全身的曲線透露得無微不至的歐羅巴的女裝,更因為是炎夏半裸的單衣的緣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飾,簡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來。而更是風情別樣,不得不教人惱殺的,是在她那頂銀絲夏帽下偷逃出來的幾圈條頓民族所特有的,金發的絲兒,因為當她舉起手來整發的時候,在嫩紅的腋下與肉乳的峰旁,時時可以看得出來的,也就是與此同樣的幾縷淺軟的金毛。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生長在富庶的環境裏的結果吧,到了這一個年齡,按理也應該是稍知稼穡,博通世故的時候了,可是她卻還同在大學學窗下的女青年一樣,除了尋歡作樂,學媚趨時而外,仿佛是社會的禮義,世間的生活,和她都絕不相幹的樣子。

在微風邀醉的餐室外麵的回廊陰處,舉起兩手枕抱了頭,深深地斜躺上安樂的搖椅,朦朧地遠視著地中海裏的白日青大,大約映寫到她的腦裏來的風物人群,總還是那些由好萊塢特的明星等所模製出來的東方眾香之國,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國的最富華最偉大的貝勒與親土。所以也曾飽受過歐洲近代的教育,麵貌也並不十分醜陋,行動舉上卻又非常嫻雅的陳逸群的出現,大約是正適合了她的妖幻的夢境,滿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從馬賽出發以來,短短的幾日地中海裏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習幻夢裏的操練的疆場,而生來就有點膽怯,體格也不十分強健的陳逸群,倒變作了文衛囿內,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