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措的逸群隻覺得聽到了一段異常柔和異常諧合的音樂,頭腦昏得利害,耳根燒得火熱,她說的究竟是幾句什麼話,和自己對她究竟回答了幾句什麼等,全都記不起了,伏倒了頭從小道上一個人慢慢走回病室來的中間,在他的眼前搖映著的隻是一雙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發亮的眼睛,與從這眼睛裏放出來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個人像這樣的昏亂地走了不久,後麵小李又跑著追上來了。小李的麵色,也因興奮之故漲得紅紅,一麵拉住了逸群的手走著,一麵她就同急流似的說出了一大堆話來。
“她就是那位人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過年的時候,她總要來施舍一次的,不但對男女老幼的貧苦患者,就是對我們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裏很有錢,在上海杭州開著十幾家銀行哩。我不是同你說過了麼?清氣院就是由她一個人出資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過肺病來著,住的就是你現在住的那一間房,所以她對肺疾病者是特別的有同情,特別的肯幫助的。每年她在我們這裏捐助的藥錢和分送的東西,合算起來怕也得要幾千塊錢一年哩。在葛嶺山上她還有一問很好的莊子在那裏,陳先生,幾時我同你上玩去,從這裏的後門走出,過棲霞嶺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說她還要上你這邊來看你哩。我們快回去把房間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燒好茶來等著吧。陳先生,我們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這麼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腳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亂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預備好了一點茶水,他就在沙發上坐下,在那裏細細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見麵時候的事跡來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樣子,看了他那種呆呆地似在沉思的神氣,卻覺得有點奇怪起來,所以也把自己的興奮狀態壓了下去鎮靜地問他說:
“陳先生.你又在那裏想什麼了?她怕就要來了呢了!”
逸群聽了這小孩的一種似在責備他的口氣,倒不覺微微地笑破了臉。對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點羞縮似的問她說:
“小李,你曉得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幹什麼的?”
“說起康承裕這三個字,杭州還有哪一個不知道他是一位銀行老板呢!”
“你看見他過的麼?”
“怎麼會不看見過啊。”
“他多大年紀了?”
“那我可不曉得。”
“有胡須麼?”
“嘴上是有幾根的,可是並不多。”
“是穿洋服的麼?”
“有時候也穿,尤其是當他從上海回來的時候。”
“嗅,那麼我倒也看見過他了。”
“曖,你怎麼會看見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見他的。”
兩人坐在沙發上這樣的談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卻終究沒有到來。小李倒等得心急起來了,就立起了腳跳了出去,說是打算上麻瘋院及主治醫室等處去探問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麼地方去的。
十
鬆木場廣濟分院的房屋,統共有一二十棟。山下進門是一座小小的門房,上山北進,朝東南是一所麻瘋院兼禮拜堂的大樓。沿小路向西,是主治醫師與護士們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間灰色的洋房,係安置猩紅熱、虎列刺等患者的隔離病室。直北是廚房,及看護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裏,有一間紅磚麵南的小築,就是當時陳逸群在那裏養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築得很精致很寬敞的別莊式的住屋,係梅院長來鬆木場時所用的休息之處。另外還有幾間小築,雜介在這些房屋的中間。西麵直上,當山頂最高的一層,就是那間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氣院了。全山的地麵約有二百餘畝,外麵環以一道矮矮的女牆,宛然是一區與外界隔絕的小共和國。
逸群一個人在那間山腰病室的起坐室裏守候著康大人的來謁,時間已經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後,他更覺得時間過去的悠長,正候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的時候,小李的那雙輕腳卻以從後向門裏跳跑了進來。還沒有跑到逸群的那間病室門口,她右手擎著一隻銀殼手表,就高聲叫著說:
“陳先生,你瞧你瞧,這是康太太給我的!”笑紅了臉,急喘著氣,走到了逸群的身邊,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張名片來。名片上麵印著康葉秋心的一行小號宋字,在名片的背後,用自來水筆纖細地寫著說:
“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分送東西,怕時間太晚,不能來拜訪了。明天下午三時,請你和小李同來舍間喝茶,我們可以來細談談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給逸群看後,臉上滿堆著歡笑,還在一心玩弄那隻手表。等逸群問她康太太另外還有什麼話沒有的時候,她才舉起頭來對逸群說:
“康太太請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經向主治醫為我請好假了。她說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怕是來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