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人太的家裏,你喜歡去麼?”
“為什麼不喜歡呢?那兒景致又好,吃的東西又多,還有留聲機器聽。”
那麼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點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從後門出去是很近的,並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著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說吧。”
這時候太陽已經在清氣院的西邊隱沒了下去,天上四周隻充滿了一圈日幕的紅霞,晚風涼冷,吹上了逸群的興奮得微紅的兩頰,病室舉的景象也灰頹蕭索起來了。聽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驟然舉起頭來向四邊一看,也覺著了時候的不早,重訂了一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約,她就又拔起雙腳,輕輕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獨與暮色裏的逸群,一個人在病室裏為沉默所包圍住的逸群,靜聽著小李的腳步聲幽幽地幽幽地遠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間他忽而感到了一種內心的衝動,想馬上趕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瘋院去探視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臉皮走到了麻瘋院裏,她也未必會還在那裏的。況且還有明朝的約會,明朝豈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裏去接近著她和她去談談笑笑了麼?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後為止,中間還間著一個鍾漏綿綿的長夜,還間著一個時間悠久的清晨,這二十幾個鍾頭將如何的度過去呢?啊啊,那一雙深沉無底的眼睛,那一對盈盈似水的瞳神!你這一個踏破鐵鞋也無覓處的黑衣女影,今天卻會這樣偶然的闖到這枯幹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裏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沙發上坐著,像這樣的想想這裏,想想那裏,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熱病患者似的在開著了眼睛做夢,門外麵無聲無息地逼近前來的夜色,天空裏一層一層漸漸地淺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圍山野裏一點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動,他都忘記了,直到朝東南的兩麵玻璃窗裏有灼爍的星光和遠遠的燈火投映進來的時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邊的現實世界而在黑暗裏睜開了兩眼。像在好夢醒後還有點流連不舍似的,他在黑暗裏清醒轉來以後,還是兀兀地坐著不動,不想去開亮電燈來照散他的幻夢。在這柔和甘美與周圍的靜悄悄的夜陰很相稱的回憶裏沉浸得不久,後麵的門“呀”的一響,回廊上卻有幾聲笨重的腳步聲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你怎麼電燈都還沒有點上?”
與這幾句話同時走進他的病室裏來的,是送晚飯來的看護下男。在這鬆木場的廣濟分院的別天地裏又是一天單調和平的日子過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曉陰,在鬆木場的山坳裏破亮了。空闊的東天,和海灣相接之處,孕懷著一團赭色。微風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間的那層乳樣的煙嵐,遲遲地,遲遲地,沉澱了下去。大氣一澄清,黝蒼的天際,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種晨裝畢後的嬌羞的臉色。深藍無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後的紅薇暈,更還有幾縷,微明細散,薄得同蟬翼似的粉條雲。
覓恨尋愁,在一尺來厚的鋼絲軟墊上輾轉了半夜的陳逸群,這時候也從期待和焦躁的亂夢裏醒過來了。一睜開眼,他就感到了一種晴天侵早所給與我們的快感。舉頭向粉刷得潔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從床頭玻璃窗的窗帷縫裏,看取了一線室外的快晴的煙景,他的還沒有十分恢複平時清醒狀態的腦裏,也就記起了昨夜來的記憶。——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著微笑走出到回廊上來招呼他的風情,同音樂似地柔和諧整的她的聲氣,他自已的那種窘急羞臊得同小學生似的心狀,在暮色蒼然的病室鵠候她來訪的幾刻鍾中間的焦急,聽說她不來了以後的那一種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隨後又是半夜的不眠和從失眠的境裏產生出來的種種離奇的幻想,——這許許多多昨夜來的記憶,很快很快的同電影場麵似地又在他的剛醒過來的腦裏重新排演了一間。因為這前後的情節,實在來得太變幻奇突,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實在來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來,他幾乎疑信自己還在那裏做夢,這一切的一切,都還不免是夢裏的悲歡。然而伸出手向枕頭邊上一摸。一張涼陰陰的長方小片,卻觸著了他的手指,拿將起來一看,正麵還是黑黑的康葉秋心的四個宋字,反麵仍舊是幾行纖麗的約他於今天午後去茶敘的傳言。
“還好還好,這一次的這一位黑衣神女,倒還不是夢裏的曇花!”
這樣的在腦裏一轉,他的精神也就抖擻起來了,四肢仲了一伸,又縱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長的病後的軀體,便從鴨絨被裏起立到了病室的當中.按鈴叫了一聲看護下男,換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輕快地從病室走上了回廊,從回廊走出到了眼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