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蜃樓——鬱達夫(3)(3 / 3)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大午後,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著說:

“梅先生來了!”

接著她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裏,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著汽車跑到這分院裏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須發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裏來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產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內,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餘日了。一走進房,他就笑著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裏請他去坐。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於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麵的洋書,就同發見了奇跡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麼?”

“曖,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曆,他就立刻將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態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發上坐了下去。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曆,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地立起身來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麵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裏,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像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複原的,讓我們預備著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吧!”

說著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著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曆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於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裏住著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裏的情形內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關於這病院的內幕消息裏麵,有一件最挑動逸群的興味的,是山頂最高處的那間婦女肺病療養處清氣院的創立事件。這清氣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廣,雖然是麵南的,但在東西的回廊上及二層樓的窗裏遠看出去,看得見杭州半城的迷離的煙火,鬆木場的全部的人家,和橫躺在鬆木場與古蕩之間的幾千畝曠野;秦亭山的橫空一線,由那裏望過去,更近在指顧之間,山頭聖帝廟的白牆頭當承受著朝陽熏染的時候,看起來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畫。這風景如此之美的清氣院,卻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資捐造的,聽他們說,她為造這一間清氣院,至少總也花去了萬把兩的銀子。

有一大午後,大氣仍舊是那麼的晴快,逸群午睡醒來,很想走上山頂,到這一間清氣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麵曠野裏的風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藥到他那裏來了,他們兩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條曲折斜通山頂的小道。太陽已經西斜到和地麵成一隻銳角的光景,鬆木場的人家瓦上,有幾處已經有炊煙在鑽起來了。兩人在一處空亭裏立了一會,看了些在後麵山下野道上走路的鄉民和遠處橫躺著的許多潔淨的幹田,就走入了一條側路,走向了清氣院的門前。一到了清氣院的門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隻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腳兩步的跨上了這女病室的台階,走入了有許多青年婦女圍立在那裏的那間樓下的大廳。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腳,朝這一群婦女圍立著的中心處一看,也不知不覺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這些婦女們的中間,手裏拿著了許多衣料罐頭食物之類,在分送給大家的那位女主人公,原來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裏看見過的那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她對黑的顏色,似乎是特別喜歡的樣子,今天穿的仍舊是一件黑色天鵝絨的長褂。

小李從人叢中擠了進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鞠躬禮,向一位中老的看護婦長也打了一個招呼,似乎很輕很輕的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把目光掉轉,回頭來向外麵立在夕陽影裏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婦,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麵,同時圍立在那裏的許多婦女也都掉轉了頭,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時不由自主的害起羞來了。一轉瞬間竟把他那張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正在進退維穀,想舉起腳步來走開的時候,那位少婦卻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廳外的回廊上麵,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是陳先生麼?我已經聽見梅先生說起過了,等一會我就來看你,那間病室裏我從前也住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