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蜃樓——鬱達夫(3)(2 / 3)

“你姓李麼?”

“是的。”

“那麼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陳先生,你覺得餓了沒有?”

“餓倒不餓,可是剛服過藥,嘴裏是怪難受的,有什麼牛奶之類,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護下男為你去煮好了來。”這少年護士出去之後,房裏頭又全被沉默占領了去。這一時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為他在腦裏有了一種思索的材料,就是這位少年仿佛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一個問題。想了半天,然而臉上紅了一紅,眼睛裏放出了一陣害臊的微光,他卻把這護士的容貌想出來了,原來中學時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這小李的麵形一樣的。

小雪之餘,接著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鬆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逸群在進病院後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裏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著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床來向回廊上及屋外麵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適,一種極沉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仿佛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裏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麵的回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裏,安樂椅上坐躺下去。前麵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裏作工了。澄清的空氣裏,會有丁丁篤篤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麵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穀裏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歡樂輕鬆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麵進出的通用門裏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早餐過後,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藥,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內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著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沉。晚飯之後,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氣裏坐著,看看東麵鬆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裏搖閃著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鍾頭的極閑適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鍾就上床去睡了。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裏過著的周而複始的生活。因為外麵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內。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樂椅裏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隻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自己終究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抬了。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見你自己,自己發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徹底地上張下去,擴充下去。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衝上前,同他拚一個你死我活,allow nothing!不能妥恰,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裏,你這唯一的自我發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侖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係縛,遵守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侖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我總算發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將這自我主張擴允過了,我並且也可以算衝上前去,與障礙物拚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裏的這半日的靜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上,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回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麵的三等病室裏有兩三個人抬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的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後,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

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於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言,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