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異鄉的酒店裏的獨酌,終是無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陳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飯,就慢慢地步出店來,在馬路上繞了幾個圈,無情無緒地走上湖濱的堤路;月亮已高掛在正空的頭上,湖上隻蒙著一層淒冷的銀紗。遠遠的幣聲,仿佛在嘲弄這天涯的孤客,湖濱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變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他的心來。他搖了幾搖頭,歎了幾口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緊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腳步,帶怒似的奔回到旅館中去。
這一種孤獨的悲懷,本來是寫在他的麵上,態度上,服飾上的,不過今宵酒後,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時更深了。一迸旅館,叫茶房打開了門窗,他臉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橫倒在床上,籲籲地很急促地在那裏吐氣。茶房在房裏遲疑了一陣,很想和他說話,但見了他這一種情形,也不敢作聲,就慢慢地退出門外去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然而從這兩條密縫裏偷漏出了幾行熱淚。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張開了。桌上兩尺高的空處,有一盞紅玻璃罩的電燈在那裏照他的孤獨。西邊窗裏吹進了一陣寒風,電燈搖了一搖,他也覺得有點冷了,就立起身來,走向西麵的窗口去。沒有把窗關上之前,他又伸長脖子,向湖麵凝望了一回。他的視線掃回窗下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兩乘人力車在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麵車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後麵車上,仿佛坐著一個男子。他的視線,在月光裏默送了他們一程,把窗關上,回轉身來見了房裏的冷灰灰的桌椅,東麵牆下的衣櫥,和一張白潔的空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裏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隻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鍾。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裏,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汙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麵上寫著“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裏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麼?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後的心裏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裏的牢騷了。
胡子們的凶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隻載著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裏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裏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裏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裏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著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裏?
心裏有千言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隻希望你們直搗沈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隻希望你們,隻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仿佛是在緊抱著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裏照出來的四麵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三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麵,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情,仿佛是一場惡夢。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複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隻艇子去遊湖。等了半天,劃船的來了,他問明了路徑,說定了遊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蒙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裏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著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遊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嶽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