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蜃樓——鬱達夫(1)(3 / 3)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後,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後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於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劃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簾。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為年關近了,遊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雲庵門口上了岸,踏著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後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簽筒來求一張簽的,但找了半天,簽詩簽筒終於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裏的柔和的老人像呆著了幾分鍾,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吧!”這樣的在心裏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回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裏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麼?”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麼?”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麼?”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劃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於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盡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係。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於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隻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並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於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隻覺得她對於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於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隻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裏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麵前,對於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於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複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裏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麵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麼?”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麵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裏,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心裏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複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麵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裏的假山碑石去了。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嶽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饑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著的,隻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一個也沒有見到。踏著自家的影子,打鳧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著陽光,顏色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著,近山頂的天空裏,淡拖著一抹黃白的行雲。湖中心也有幾隻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麵之人,船影的渺小,並且船裏坐著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麵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顏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