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閑少佐——穆時英(3)(2 / 3)

“回來了嗎?”

可是他看得出他們的臉,他們整個兒的身子,他們的舉動,全是:

“呔!也有臉回來!”

天皇賜的勳章給摘下來了,歡迎嗎?群眾把花拋在他身上嗎?播音嗎?日活映畫會社請他做主角嗎?哄!一下都完了。這兒沒有同情,沒有友誼,沒愛,有的隻是冷笑。

推開門進去,白川見了他便:

“你回來了嗎?”

許多從前的同伴也在那兒,他向他們問好,他們卻走了開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筆,紙,空氣,每一個原子都在冷笑。

“我們以為你死了!”

“我受了重傷。”

“所以就讓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個月嗎?”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為什麼你被俘獲時不自殺?”

“可是……”

“可是帝國軍人的氣節應該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東京跟軍部講去吧。”

“可是……”

“可是,空閑君,你辛苦了,去歇著吧。”

瞧瞧別人,全擺著一副“瞧我幹嗎”的臉,抽著煙,冷笑著,在屋子裏踱著,隻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兒的屋子裏。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著生胡髭的臉,那麼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負他的。我要告訴白川,告訴他們,這戰爭是不對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對的。他們可以把我押回國去,可是回到國裏,我便要對大夥兒說,說那許多戰死的年輕人,說那殘酷的命令,說那沒意義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著回國裏去嗎?也許軍部裏會把我槍斃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槍斃的。我還隻二十八歲呢!我有力氣,我有強壯的身子,我還可以上前線去的!去打嗎?辜負了×師長咧。活著也許還有機會報答他呢?給軍部槍斃了白死的。再去請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寫字桌前麵了。

“什麼事?”

“請你別送我回去吧!”

“為什麼?”

“送回去是坐牢,槍斃哪!”

“你也知道的嗎?”

“可是……”

“可是什麼?”

“我還有個年輕的妻和六歲的孩子呢!”

“她們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廟行戰死了。”

“可是……”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臉的!”

大聲兒的喊了起來:“可是我有個年輕的妻六歲的孩子哪!我隻二十八歲,我還年輕,我有強壯的好身子,我有力氣,我還可以上前線去,我還可以打的!”兩個衛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靜了一回兒,便罵了起來:“你!狗子,你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的丈夫嗎?你知道我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的父親嗎?”掙紮著,可是未了還是給拉了出去。“我怎麼可以回到東京去呢?我不願意回去啊!不願意回去啊!”掩著臉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到處都是:

“懦夫啊!”那麼的冷笑聲。

房裏的牆壁也那麼笑著,床那麼笑著,什麼都那麼笑著。放在床上的武裝帶象在那兒說道:

“懦夫也配帶軍刀嗎?”

我真的是懦夫嗎?誰曾象我那麼地苦戰過兩天呢?罵我懦夫!你們才是畜生呢!這許多人許多年輕人,是你們殺死的!我憎惡你們!憎惡你們!我憎惡戰爭!我犯了什麼罪?要把我押回國去?要把我槍斃?

可是卻非常膽怯,怕人家說他懦夫,這是侮辱。每個人都象惡意地望著他,他不願意讓他們那麼地望著。飯也叫勤務兵搬進來吃了,話也不敢說。咳嗽了一下,別人便會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裏,不敢動,不敢走路,象有誰在隔壁聽著似的。門外一有腳聲,便屏著氣聽,望著門,是到這屋子裏來的吧?×師長?黎姑娘?不會來的啊!一段高興全沒了,就害怕著。別是白川吧?別是來抓我去槍斃的憲兵吧,人糊塗了起來。門象慢慢兒地開了。——可是腳步聲,就在門外走了過去,門並沒開。歎息了一下,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