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麼黎小姐還站在那兒?隻睡了一回兒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陽光直照在那邊兒牆上,不像是傍晚兒。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憂鬱著,濡濕的眼珠子。
夢呢!還是真的?剛才吻我的就是她嗎?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點,而且剛才臉上正氤氳著淡淡的香味。妻是沒有那種香味的。真的是她嗎?怎麼又夢似的一點實感也沒有呢?
“怎麼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戰爭完了!”
可是引起的並不是高興的情緒,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遠了,遠了!有這麼一天得遠到瞧不見的。
“怎麼會完了?”
“我們退了,退到太倉。”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們很難受的。”
“倒不是為這事難受。”
“那麼,為什麼呢?”
“戰爭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嗎?”
是的,要回去了,說不出話。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會忘記你。還有×師長,我總有一天要報答他的。”
報答嗎?再上前線去報答他嗎?還是也把他俘了來,擱在東京病院裏報答他嗎?回去了還是要上前線去的。可是,戰爭!討厭的!要不然就是槍斃。沒法報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沒法再見她一麵了。辜負了啊!
“為什麼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話說,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門口就掏出手帕來。屋子裏剩了他一個人。可是像有誰在向他說著:
“為什麼你是日本人啊!”輕輕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裏。
為什麼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國軍人哪?想到帝國軍人便瞧見了給憲兵押了去槍斃的空閑少佐,用軍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閑少佐,押在陸軍牢獄裏的空閑少佐,在報上給人批評為懦夫的空閑少佐……空閑少佐!數不清的眼珠子,輕視地望著加了手枷的他從甲板走到碼頭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麼多的嘴,講著他被俘虜的事,罵他,笑他。想那些幹嗎?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搖了搖腦袋,閉上了眼。說不定的!這種事說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戰了兩天,受了傷的!便瞧見自家給大夥兒抬在腦袋上麵,在銀座遊行,群眾歡呼著,拋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宮天皇賜他勳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說!講什麼呢?講非戰嗎?人家馬上會把他趕下來的。別管他,總是演講就是了,日活映畫會社請他主演日支戰爭。不!我要反對戰爭。和黎姑娘的戀?不行!還是戰爭和戀愛混合著的傳奇吧。接著便想到自家兒應該怎麼表演的事了。
過了幾天,那天早上,他剛起來,黎姑娘在瞧著他吃早飯。醫官和一個粗豪的男子聲音在門外說著話。
“就是這間屋子嗎?”
“是的,他見了你不知怎麼高興咧。”
“我們四年沒見哪,本是頂好的朋友呢。”
啊,他嗎,跳起來想去開門,黎姑娘猛的臉發青著,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強笑,一時嘴裏說不出話來,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來了!來了!可是歡喜裏邊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飛去似的,門開了。
“空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