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在這兒嗎?”
“不,我是專看護你的。”
“天哪!”
“怎麼啦?”
“我高興。”
就嘮叨地講著搬到無錫去後的事情。
晚上他獨自個想著,在步兵學校對也曾晚上和×師長睡在床上談的,談著支那的女兒,說自家兒很想娶一個中國妻子……坐在月色裏,是一座古舊的屋子,滿是蒼苔的院子裏邊,老柏樹上掛著紙紮的大燈籠和黎姑娘說著閑話兒。黎姑娘是應該坐在月光下的。巴望傷快好起來吧。不好又怎麼著?好起來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線去,怎麼對得住×師長和黎姑娘呢?怎麼著才好?怎麼著才好啊!
過了三天,黎姑娘和一個時常來替他診脈的醫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無錫去啦。是在郊外?一個別墅裏,已經有好多人住在那兒了。園子裏有幾個醫好了的,腦袋上紮著繃紗,坐在那兒看報。頂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園子卻很纖巧,那邊兒種了許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著時:
“黎姑娘,別扶我,讓我自家兒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並沒跌下去,隻是身子太重了些,兩條腿沒勁,像踐在棉花上似的。高興著,笑著。
“能走路了!”
她像逗剛學走路的孩子似的,反著身在他前麵向後退:
“來呀!到我這兒來!”
把他直逗到樓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氣,從前攻擊蘊藻浜苦戰了三天兩夜也沒那麼累哪。
“不中用啊!”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卻:“能走路了!”高興著。
“累了嗎?我不該逗你走這許多路的。”
瞧見她懊悔的臉色便掙紮了坐起來:“沒累,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這麼快,已三個禮拜呢。”
“為什麼……”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嗎?”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麼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虜!是俘虜!想跳起來罵她一頓。有點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卻做錯了事似的說: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嗎?”
搭訕著便想開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邊兒去,家裏去。瞧見了他,妻會怎麼呢?妻會樂得直淌淚,他要對她說:“我沒死,你瞧我還是我:能跑路,能說話。”兒子會扯著他抬起腦袋來,睜著大眼珠:“爹,你殺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師長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卻見她正在那兒解行李。為什麼要好得那麼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師部,我挺著胸脯走進去,他們瞧見我沒死會奇怪的!奇怪嗎?可是我是被俘獲過的帝國軍人呢。我又沒自殺。我是應該自殺的,他們會這麼說。他們會罵我是帝國軍人的恥辱,會罵我是懦夫,他們會把我槍斃的。也許把我押回國去坐牢吧。也許……可是我曾經苦戰過;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許他們說我勇敢,東京的碼頭上擁擠著歡迎勇士的人。“帝國的光榮。”《日日新聞》用這麼的大標題記載著我的戰績。皇帝也許賜我徽章的。許多人會講著我怎麼征服了一個美麗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見她了。
情願不回去,沒有黎姑娘的日子怎麼過哪?
“空閑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許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鑽進了被窩,為什麼好得那麼快哪……為什麼好得那麼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張臉慢慢兒地低下來湊到他臉上停住啦,那張臉盡瞧著他,一動不動的,憂鬱著。更大了!又低了下來,嘴唇貼到他的腦門上,暖的,更暖的兩顆淚珠,順著那長眼遮毛流到他臉上。那不是妻的臉?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剛一動,卻見那張臉猛的遠了開去,慢慢兒地變了;成了誰的臉?對啦,是黎小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