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閑少佐——穆時英(2)(1 / 3)

創口慢慢兒的結了疤,鄉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兒地淡了下去,簡直不大想起啦。連自家兒是帝國軍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夠老是這麼的過下去,倒也願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廝混著,一離開了她就覺得窗子的太陽光也黯淡起來,屋子大了起來!簡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擱在哪兒才合式似的,見了她又妒忌著。健康的人是可以羨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兩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養一個禮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陽光裏邊看看廣大的天空哪!”

她走過去打開了窗子,第一陣風帶著新的生命吹進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氣,金黃的太陽光,笑聲全搶著擠了進來,汽車喇叭也頓時響了起來,在屋子裏的,在自家兒心裏邊的一切沉重的東西全給吹跑啦。

人像輕靈的鴿子在空中飛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著的好!說不出的歡喜。在田野裏散著步,和×師長一同地。他們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聲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給——送給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麵嗎?笑死人的。應該插在姑娘的鬢腳邊,衣襟上。是的,他們還要帶一個姑娘,像——妻那麼的?黎姑娘那麼的?

便瞧著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隻腦袋在太陽光裏邊,黑的頭發,白的腦門,康健的腮幫兒,紅的嘴唇,彩色影片那麼的鮮明而活潑。帶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鴿子那麼的在空中飛起來了。一回兒窗紗也變了鴿子,太陽光也生了金黃的翅膀,輕靈地飛起來啦。自家兒是飛得太厲害咧。

頭昏了,閉上了:

“可惜大煩了點兒。”

“可不是嗎?究竟還沒複原呢。”說著便去關了窗子。

“要是在鄉下多好!”

“鄉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給炮彈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毀了上海的人。他瞧見一大隊望不盡的部隊開拔到前線去,全像他那麼的年輕,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許還有老年的母親。這許多人在炮彈下毀滅了。他們哆嗦著,扯掉了軍服,扔了步槍,想往後退,可是在督戰部隊的機關槍前倒了下去,沒一個願意死的。他看見過有三個十七八歲的兵士嚇得哭,瘋嚷嚷的,他們跪在他前麵,可是他把他們拉出去槍斃了。為什麼?為了天皇陛下,為了帝國。可是他們是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而槍斃了他們的就是他!

他又瞧見積著血的窟窿,各色各樣的屍體,沒了腦袋的,沒了胳膊,腿的,漏了腸子的,掛在樹上的,壓扁在坦克車的輪齒下的,燒焦在木屋裏的……這裏邊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他們誰也不想殺誰,可是大家都給殺了。這是躲在他們後麵的人,那些壞蛋,那些騙子叫他們去打仗的。他們全死了,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什麼罪?

“黎姑娘,我是該死的人。我親手砍過許多支那人的,我也親手把自家兒的部下槍斃過的。這許多人,許多人,……”

打他幾下吧!馬上罵他一頓吧!罵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隻說:

“誰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嗎?不。壓根兒我們為什麼打?可是別提吧,過去了還提它幹嗎?你還不能太興奮。”可憐他的臉色。

他想跪在她腳下哭,求她饒恕。她卻把話岔了開去:

“日子過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進來便嘻嘻地說:

“空閑君,我們明天要搬了。”

“為什麼呢?”

“你昨兒不是說太煩了嗎?我跟×師長說了,他叫把你搬到無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