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閑少佐——穆時英(1)(1 / 3)

一點不含糊的,就在空閑少佐的後邊兒,手榴彈猛的炸了起來。在腳下沒多遠,有人叫媽,一回兒便咬緊了牙哼唧著。慘哪!神經纖維組織那兒像一萬隻蚱螞在爬著那麼的難受。一陣冷,覺得血順了脊梁蓋兒往下淌。帶了傷咧!

東京的年輕的妻和才六歲的孩子浮到眼前來了,是的,他家是在東京郊外,門口有盞大紙燈籠,兩盆精致的小盆景……挺著槍刺,咬緊了牙的自家兒的部下盡搖晃……家的四邊是有櫻花的……隻聽得各式各樣的槍聲,眼前的人,慢慢兒地模糊起來啦,便倒了下去。也不覺腰下那柄軍刀墊的疼。人,人……槍刺,鋼盔……子彈呼呼地掠過去……天,廣大的天空,蔚藍的天空。天小子下來,變成灰白的,這不是妻的臉嗎?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遠了,浮在空氣裏邊,越浮越高,越來越遠啦,接著便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在做夢吧?迷迷糊糊的,像有誰在走到身旁來,像有什麼溫柔的東西按著自家兒的腦門。一用勁,猛的一下子睜開了眼。眼前是一片白,在空中飄蕩著,慢慢兒地清楚了起來,按在腦上的是一隻女性的手。床沿那凡是白的看護服。再仔細一瞧:白床巾,白椅子,白小幾,白牆壁,白窗紗,一種舒適安逸的感覺。

沒死嗎?

便一邊抬起眼光來,一邊想:“是在東京病院裏不成?”

可是把手按在自家兒腦門上的並不是妻,卻是個支那女子。別的病房裏的哼卿,門外在走著的人,遠遠的汽車喇叭……慢慢兒地跑到聽覺裏來了,她挪開了手,低下身子來,輕輕兒地問:

“醒了嗎?”

淡淡的香氣氛氫著,自家兒的臉上是一雙透明的眼珠子,友誼的笑勁兒,體貼的臉。想點一點頭答應她,剛一欠身,脊梁蓋兒就刀子紮著那麼的疼。

“別動,你傷得很厲害呢,靜靜的躺著,我等回兒再來瞧你。要什麼你叫我就行。我姓黎。”

甘蔗味的北方話,在北平使館裏當過三年武官的他聽起來是很親切的。她把他的胳膊放到被窩裏邊,把被窩拉到肩上便走了出去。

屋子裏隻有一個人。

要是傷好了的話,我要天天替她祝福,這支那的女兒是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啊!看護著她的敵人,是俘虜啊!俘虜哪……俘虜哪!家裏準以為我死了咧!

大海的那邊兒,在細巧的紙紮燈下,在櫻花裏邊,在明秀的景色裏邊,有他的家,小小的矮屋子。出發的時候兒,妻在太陽旗,紙紮燈和歡呼的聲音裏邊低低兒地哭泣著。兒子牽著他的武裝帶:

“爹,你上哪兒去呀?”那麼麗麗拉拉地問過他的。

妻啊!兒子啊!在海的那邊兒哪!多喒再能和兒子一同到上野公園去打棒球?軍部裏一定以為我是死了:我是在被包圍在敵人陣地裏苦戰了兩天的。《朝日新聞》上會記載著我的戰績,我的名字會放在戰死者的名單裏邊,妻也許已經領到了撫恤,她會在深夜裏躲著哭,給兒子瞧見了便會纏住她問:

“媽,怎麼啦?怎麼啦?”不依地。

他們不會知道我還活著,不會知道我是俘虜。支那人的俘虜啊,軍部知道了會怎麼著呢,押回國去?逼著我自刎?總免不了死的。為什麼不死在廟行哪!支那人的俘虜……

翻了個身,脊梁蓋兒上猛的又疼了起來,不由呀了一聲。

門開了,黎姑娘走了進來:

“怎麼啦?”坐到床沿上。

討厭!她為什麼要那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呢?帝國軍人是不偷活的,她以為我也像支那人那麼怕死吧。討厭的,壓恨兒就不用把我弄到這兒來,讓我死了豈不好?我得對她說,不用她白費心,可是她是那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啊!

“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已經四天了,×師長特地派人送你來。”

“是的。”

“×師長?不是×××嗎?”

“不是個胡髭很多的人嗎?”

“對了!”

“啊……”

說到這兒便默著望天花板,記起四年前的好友了,×師長是他在步兵學校時的同學,他們曾角過力,曾一同地上帝國劇場去,他受教員罰令立正一點鍾時,×師長替他不平過的。可是現在是敵人咧。他們的部下互相攻擊著,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拚。×師長不是他的好友嗎?那麼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就是戰爭,就是愛國嗎?

屋子裏充滿著藥品的氣味,黎小姐坐在那兒,素潔的裝束使他想起了聖女瑪利亞,肚子有點兒餓了。

“黎姑娘,我可以吃東西嗎?”

“餓了不是?”

“有一點。”

“你躺著,我去拿。”

瞧著她走出門外,門把他的視線隔斷了。

靜靜的太陽光照在窗紗上,空氣裏帶著花香。她剛才坐著的地方兒,有一種暖和的,芬芳的有機體流著。她有雅致的儀態,勻稱的胴體。想起哪兒看過的一本小說上傳奇的戀愛了:好象是一個美國軍官和德國女間諜的一段孽緣;啊……啊……可是哭泣著的妻的臉猛的湧上來啦。

黎姑娘走了進來,拿著一杯牛奶和一塊白食巾。把牛奶放在床前的小幾上,幫著他豎起身子來。

“創口疼不疼?”

“不,嗯。”便忍著疼靠在床欄上;床欄在他闊肩膀的重量下,吱吱地哼著。

把牛奶拿給他,替他把食巾放在麵前。猛的一串眼淚擠到眼眶子裏,趕忙把牛奶和眼淚一同地咽了下去。

“黎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你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