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閑少佐——穆時英(1)(2 / 3)

“靜靜兒的躺著吧,你不能多說話的,睡吧。”

閉上了眼,她站在床旁。一回兒他打起鼾來,可是並沒睡著,聽著她踮著腳走了出去,門輕輕的鬧上了。他睜開眼來望著窗紗。

不知哪來的傷感蕩漾著。

夜是溫柔而靜寂的,慢慢兒的從窗外溜到屋裏來了。

黎姑娘闔上了門,走廊上沒一個人,走到窗前,靠著窗,臉貼著窗紗,盡想。

就在那屋子裏,躺著她看護著的人。昏迷了好幾天,以為他要死了,不料又醒了回來。一個重傷了的人在自家兒的看護下又活了回來,真是夠高興的事。

黎姑娘笑。

可是他不是她的敵人嗎?死了不好嗎,死了倒也很可惜的。他有一個強壯的身子,臉是黑了點兒,那濃秀的眉毛和沒有雲的天空似的眼珠子,死了真是太可惜啊。可惜嗎?恨他吧?恨他吧!

便找著恨他的理由,可是卻連一點厭惡的情緒都沒有。

記著!就譬如我一家子全叫他給殺了,譬如自家兒給他,啊!便瞧見自家兒給他逼著,給他扯掉了衫子……呸,胡思亂想什麼。不會這麼的。很懂事的人。今天他不是很有禮貌,甚至有點溫柔的嗎?可是恨他吧!為什麼要替他換繃紗,換藥?為什麼那麼小心地看護他?為什麼?早就應該扔了他不管,讓他死的。為什麼不恨他?恨他啊!敵人哪!就譬如——

一個聲音,輕風似的低低的吹來!“黎姑娘,你太好了!”誰在說呀?夜嗎?窗外的夜嗎?可是夜是靜寂的。

一雙夜那麼溫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閃。恨他啊!可是那雙眼珠子卻酒似地流進來啦。但閉上了眼——是有點兒醉咧。

醫官側著腦袋診了脈,從他嘴裏把溫度表拔了出來,對著窗子望了一望。

“大夫,不要緊吧?”

“幸虧你生得強壯,總算捱過了。現在熱度退了許多,心髒也很康健,隻要靜養幾天,便可以收口的。”說著便替他在胳膊時上打了一針,叫他翻過身去換繃紗。

一層層的繃紗解了下來,裹著藥棉的鉗子搠在創口裏。黎姑娘的手在那兒按著,輕輕兒的。疼得歪扭著臉,抓住了床沿忍著。酒精的氣味很濃。這麼看來是死不成了。死呢?還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腦袋上來啦,撫著他的頭發,柔軟的話:

“疼嗎?再忍一回兒就完了。”

臉上痛苦的皺紋都平了,歎息了一下。沒有痛苦,也沒有傷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腳下,虔誠地向她頂禮。她不也是很可愛的姑娘嗎?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殺她的心思卻一點也沒有。如果有誰傷害她,倒怕會去救她的,不顧性命地。

涼快的繃紗一層層的繃著,還有點兒疼,可是心裏卻象穿了燙得很平的軍服似的爽朗起來。想說些話,想笑,象春天就在窗外等著他似的。連自家兒也莫名其妙地問著:

“大夫,我可以抽煙嗎?”

“再過幾天就可以了。”

“空閑君,身子還弱得很呢。沒瞧見自家兒的臉吧?——多蒼白啊。”

他不說話,隻那麼地瞧著她。現在是什麼都扔了,武士道,自殺,戰死全不想。樂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麼盡說,我可以打電話去問×師長要的。”醫官說著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見見×師長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兒來吧。”

“隻要還活著,總要見他一次啊。”

沒話可說了,他想著這位爽直的老友。還記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來又長滿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

卻見黎小姐不知多久跑出去的,正從門口那兒走過來,拿了一身襯衣。

“我笑×師長。我們在步兵學校讀書時,他的胡髭長得頂快,頂硬,一晚上就長得挺長的。”

“真的嗎?”她輕輕兒地笑了起來,把襯衣放在床上道:“×師長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師長時常打電話來問候你的,今兒又巴巴的叫勤務兵送襯衣來。其實他不送來,我們也要替你換的,已經很髒了。”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咧。多咱他再打電話來,替我說一聲兒我掛念他吧。”

“報答那類的話是不用說的,空閑君,就希望你回到國裏去反對戰爭吧。”深怕使他為難的神情。“可是我幫你換衣服吧。”便揭開了被窩,替他換上了褂子。

“多下來的讓我自家兒來吧,不好意思的。”

她臉紅了起來,訕訕的。他覺到自家兒的話有點兒輕薄,就搭訕著把被蓋上了。

“不好意思再勞動你咧,傷口倒不疼,這點兒事情自家兒還做得動。”把換下的褲子交給她。

她接了褲跑出去,瞧著她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來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敵人多好啊。她好象有點兒——

至少不討厭我,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哪!我不是殺過許多支那人的嗎?也瞧見過自家兒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卻並沒責罰他們。

心裏膩煩著,憎惡著自家兒。為什麼要殺他們呢?對他們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惡感的。可是,在步兵學校裏,教員們不是告訴他征服支那是帝國軍人的義務嗎?真有點兒給她迷了咧!怎麼懷疑起這些來了?應該死的,給手榴彈炸傷的時候兒就該死的。就是現在也該立刻自殺——隻要幾天不吃東西就行了。可是妻願意他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