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緣分與命運(2)(2 / 2)

所謂客緒,正像冬天的濃雲一般,風吹不散,隻是越凝集越厚,散步的藥又有什麼用處。回到屋裏,天差不多黑了,我們暫時不點火,就在昏暗中坐下。我說:“介泉在北京常說,在暮色蒼茫之際,爐火微明,默然小坐,別有滋味。”紹虞接應了一聲就不響了。很奇怪,何以我和他的聲音都特別寂寞,仿佛在一個廣大的永寂的虛空中,僅僅蕩漾著這一些聲音,音波散了,便又回複它的永寂。

想來介泉所說的滋味,一定帶著酸的。他說“別有”,誠然是“別有”,我能夠體會他的意思了。

點燈以後,居然送來了切盼而難得的郵件,昨天有一艘輪船到這裏了。看了第一封,又把心擠得緊一點。第一封是平伯的,他提起我前幾天作的一篇雜記,說:“……此等事終於無可奈何,不呻吟固不可,作呻吟又覺陷於怯弱,總之,無一而可,這是實話……”

似乎覺得這確是怯弱,不要呻吟吧。

但是還要去想,呻吟為了什麼?戀戀於故鄉嗎?故鄉之足以戀戀的,差不多隻有藕與蓴菜這些東西了,又何至於呻吟?戀戀於鵓鴿箱似的都市裏的寓居嗎?既非鵓鴿,又何至於因為飛了而呻吟?老實地說,簡括地說,隻因一種願與最愛與同居的人同居的心情,忽然不得滿足罷了。除了與最愛與同居的人同居,人間的趣味在哪裏?因為不得滿足而呻吟,正是至誠的話,有什麼怯弱不怯弱?那麼,又何必不要呻吟呢?

呻吟的心本來如已著了火的燃料,濃煙鬱結,正待發焰。平伯的信恰如一根火柴,就近一引,於是熾盛地燃燒起來了……

人生三境

餘傑

人生如登樓,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人生有若幹個階段,哲人們有各自的劃分辦法。丹麥哲學家齊克果將人生分為三個階段,即:審美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而德國哲學家尼采則認為,人生有三個時期,即:合群時期、沙漠時期和創造時期。合群時期,自我尚未蘇醒,個體隱沒在群體之中;沙漠時期,自我意識覺醒,開始在寂寞中思索;創造時期,通過個人獨特的文化創造而趨於永恒之境。從兩位西哲的邃思聯想開去,在中國古代的禪宗、詩學、美學諸領域,也有好些關於人生三境的妙論。

宋代禪宗將修行分為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芳跡”;第二境界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第三個境界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三個境界中都有“空”字,三個境界就是對“空”的三種不同的理解。第一境界中的“尋”,表明人向上天追問自身起源,追問所謂“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的三個千古難題。第二境界中的“無”,表明人已經從自然中剝離出來,與外在的“水流花開”自成一獨立世界。而第三境界中的“萬古”與“一朝”的融合同一,則說明人對有限時空的超越,經過否定之否定之後達到天人合一之境。

受禪宗思想的影響,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學詩的三境:“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至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也。”就詩人的主體而言,心靈最初是自由自在的,不辨美醜,處於童貞狀態;當認識到規矩和成法之後,就陷入束縛和捆綁之中;最後擺脫一切外在的桎梏,獲得了主體與客體的契合,也獲得了真正的、純粹的自由。這時,方能“行住坐臥,無非是道,縱橫自在,無非是法”。

嚴羽之後,詩人潘德興又雲:“詩有三境,學詩亦有三境。先取清通,次宜警煉,終尚自然,詩之三境也。”潘氏是在說詩,其實何嚐不是在說人生呢?返璞歸真的人生,就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最終將禪學、詩學與人生哲學融會貫通,鑄為一體的,是晚清一代宗師王國維。王氏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與齊克果、尼采的描述相比,王國維的論述是典型的中國式的,是詩意的凝聚,是精神的貫注。它包蘊了一種純粹的生命體驗,使人突破自身生活的惰性;它設定了生命氣息充盈的坐標,引導人達到一種永恒的自由之境。

有這樣的一種人生境界讓我們仰望,我們何必懼怕腳下的淤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