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沒有看多少頁書,不知怎麼也朦朧起來了。隻有用這朦朧二字最確切,因為並不是睡著,汽機的聲音和船身的微蕩,我都能夠覺知,但僅僅是覺知,再沒有一點思想一毫情緒。這朦朧仿佛劇烈的醉,過了今夜,又是明朝,隻是不醒,除了必要坐起來幾回,如吃些餅幹牛肉香蕉之類,也就任其自然——連續地朦朧著。
這不是搖籃裏的生活嗎?嬰兒時的經驗固然無從回憶,但是這樣隻有覺知而沒有思想、沒有情緒,該有點兒相像吧。自然,所謂離思也暫時給假了。
向來不曾親近江山的,到此卻覺得趣味豐富極了。書室的窗外,隻隔一片草場,閑閑地流著閩江。彼岸的山綿延重疊,有時露出青翠的新妝,有時披上輕薄的霧帔,有時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好些雲,卻與山通起家來,於是更見得那些山鬱鬱然有奇觀了。窗外這草場差不多是幾十頭羊與十條牛的領土,看守羊群的人似乎不主張放任主義的,他的部民才吃了一頓,立即用竹竿驅策著,叫它們回去。時時聽得仿佛有幾個人在那裏割草的聲音,便想到這十頭牛特別自由,還是在場中遊散。天天喝的就是它們的奶,又白又濃又香,真是無上的恩惠。
臥室的窗對著山麓,望去有裸露的黑石,有矮矮的鬆林,有泉水衝過的澗道。間或有一兩個人在山頂上樵采,形體藐小極了,看他們在那裏運動著,便約略聽得微茫的幹草瑟瑟的聲響。這仿佛是古代的幽人的境界,在什麼詩篇什麼畫幅裏邊遇見過的。暫時充當古代的幽人,當然有些新鮮的滋味。
月亮還在山的那邊,仰望山穀,蒼蒼的,暗暗的,更見得深鬱。一陣風起,總是銳利的一聲呼嘯一般,接著便是一派鬆濤。忽然憶起童年的情景來:那一回與同學們遠足天平山,就在高義園借宿,稻草襯著褥子,橫橫豎豎地躺在地上。半夜裏醒來了,一點兒光都沒有,隻聽得洪流奔放似的聲音,這聲音差不多把一切包裹起來了;身體頗覺寒冷,因而把被頭裹得更緊些。從此再也不想睡,直到天明,隻是細辨那喧而彌靜靜而彌旨的滋味。三十年來,所謂山居就隻有這麼一回。而現在又聽到這聲音了,雖然沒有那夜那麼宏大,但是往後的風信正多,且將常常更甚地聽到呢。隻不知童年的那種欣賞的心情能夠永久持續否……
這裏有秋蟲,有很多的秋蟲,沒有秋蟲的地方究竟是該詛咒的例外。躺在床上聽聽,真是奇妙的合奏,有時很繁碎,有時很凝集,而總覺得恰合剛好,足以娛耳。中間有一種不知名的蟲,它們的聲音響亮而曼長,像是弦樂,而且引起人家一種想象,仿佛見到一位樂人在那裏徐按慢抽地演奏。
鬆聲與蟲聲漸漸地輕微又輕微,終於消失了……
倉前山差不多一座花園,一條路,一叢花,一所房屋,一個車夫,都有詩意。尤其可愛的是晚陽淡淡的時候,禮拜堂裏送出一聲鍾響,綠蔭下走過幾個張著花紙傘的女郎。
跟著紹虞夫婦前山後山地走,認識了兩相仿佛的荔枝樹與龍眼樹,也認識了長髯飄飄的生著氣根的榕樹,眺望了我們所住的那座山,又看了胭脂似的西邊的暮雲,於是坐在路旁的磚砌的矮欄上休息。漸漸地四圍昏暗了,遠處的山隻像幾筆極淡的墨痕染漬在灰色的紙上。鄉間的女人匆匆地歸去,走過我們身邊,很自然地向我們看一看。那種渾樸的意態,那種奇異的裝束(最足注目的是三支很長的銀發釵,像三把小劍,兩橫一豎地把發髻攏住,我想,兩個人並肩走時,橫插的劍鋒會劃著旁人的頭皮),都使我想到古代的人。同時又想,什麼現代精神,什麼種種的糾紛,都渺茫得像此刻的遠山一樣,仿佛沉在夢幻裏了。
中秋夜沒有月,這倒很好,我本來不希望看什麼中秋月。與平常沒有月亮的晚上一樣,關在書室裏,就美孚燈光下做了一點功課,就去睡了。
第二天的傍晚,滿天是雲,江麵黯然。西風震動窗欞,“吉格”作響。突然覺得寂寥起來,似乎無論怎樣都不好。但是又不能什麼都不,總要在這樣那樣裏占其一,這時候我占的是倚窗悵望。然而悵望又有什麼意思呢?
紹虞似乎有點兒揣度得出,他走來邀我到江邊去散步。水波被灘石所擋,激觸有聲。還有廣遍而輕輕的風一般的音響平鋪在江麵上,潮水又退出去了。便隨口念舊時的詩句:
潮聲應未改,客緒已頻更。
七年以前,我送墨林去南通。出得城來,在江濱的客店裏歇宿候船,卻成了獨客,荒涼的江濱晚景已夠叫人悵悵,又況是離別開始的一晚,真覺得百無一可了。聊學雅人口占一詩,藉以排遣。現在這兩句就是這一首詩裏的。唉,又是潮聲,又是客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