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簫
說不定性格是屬憂鬱一派的,要不怎麼會喜歡了夜呢?
喜歡夜街頭憧憧的人影。喜歡空寂的屋裏熒然的孤燈。喜歡涼涼秋夜唳空的過雁。喜歡江船上眠愁的旅客諦聽夜半鍾聲。喜歡驚濤拍岸的海嘯未央夜還訇磕的回應著遠山近山。喜歡使祖逖拔劍起舞的陣陣雞鳴。喜歡僻街窮巷黑陰裏接二連三的汪汪犬吠。喜歡午夜的一聲槍。喜歡小胡同裏蹣跚著的鳥兒郎當的流氓。喜歡直響到天亮的舞場裏的爵士樂。喜歡洞房裏亮堂堂的花燭,花燭下看嬌羞的新嫁娘。喜歡旅館裏夜深還有人喊茶房,要開壺。喜歡長長的舒一舒懶腰,睡惺忪的大張了口打個噴嚏;因為喜歡了夜,這些夜裏的玩藝便都喜歡了呢。
是的,我喜歡夜。因此,也喜歡了夜談。
火辣辣的白天,那是人們忙手忙腳在吩咐人或聽人吩咐的時候。莊稼老頭正犁耙,鋤頭,汗一把泥一把地在田間苦辛勞碌;買賣家正撥動著算盤珠響,口角飛沫,毫厘忽地計較著,在彼此勾心鬥角地耍著聰明;工人們心手都變了機器,學堂裏,先生們在拿了不是當理說,學生在鬧著鬼,偷先生睡晌覺的那點閑暇。這些,想談話,談何容易?要談且等到夜吧。要談也最好是夜吧。
夏天夜裏,在鄉間,剛剛放下晚飯的筷子,星星就已撒滿天了。庭院裏蚊子多,也多少有點見悶熱,替祖父拿著狗皮墊褥,提了水煙袋,走到村邊繞了楊柳樹的場園時,咯咯羅羅說著話的地上已坐滿了人了。披著蓑衣的,坐著小板凳的,脫了鞋就拿鞋當了坐墊的,鋪了葦席疊了腿躺著的,都乘涼來了。老年的爺爺,中年的伯叔,年輕的兄弟,都親熱地招呼著:
“吃過了嗎?”
“這邊坐坐啊。”
有說著欠欠身的,也有說著就站了起來的。心上真是平安而熨帖啊。先是會吸煙的吸一陣子煙,不會吸煙的去數數星捉捉螢火,慢慢地就談起閑天來了。慢慢地就說起故事來了。有長矛造反,有梁山伯祝英台,有“那年大旱一連七七四十九天,田中顆粒無收。”說鬼,說狐仙,說家長理短。真有味哪。害怕了時往人縫裏擠擠,聽得高興了,隨了大家一塊兒笑笑。望著一直黑到天邊的茫茫大野,看著星,看著螢火,看著煙鬥一亮一亮的微光,心是衝淡寧靜的,人是與夜合融了的。一個流星掃過了,大家嚷:“你瞧那顆賊星!”路邊走過一支燈籠,狗咬起來了。
“狗!”有人在嗬叱著。
問:“上那兒去的?”
“趕店的呢。”或“到城裏去的。”那提燈籠的回話。
心上一驚往往接著就平安了的。眼看著燈籠遠,遠。跟前故事又開頭了。偶然也來兩口二簧、梆子腔。你聽,“金牌召來銀牌選……”還是小嗓。
這是夜談。這是鄉間的夜談。這樣夜談是常常到丙夜才散的,是常常到露重了才散的。是常常談著談著有人睡著了,打起呼嚕來;有人瞌睡了,打起嗬欠來。有誰家孩子的媽喚她的孩子:“還不給我回來睡覺!”孩子揉著困眼,不願走,可是走了。又有誰家丈夫的老婆喊她的丈夫:“我說,還不回家嗎?”聽話的老實的丈夫,也是不願走,可是也站起來走了。
這樣你走,我也走,人就漸漸的稀,話就漸漸的少了。到人散淨了,狗也“啊哼”一聲舒起懶腰來,留下的就隻有吱吱的蝙蝠飛,嗡嗡的蚊蟲叫,仿佛還在談得熱鬧。
有遠離鄉井的人,櫛風沐雨的漂泊,山啊河的跋涉,想著家,邁著疲憊的腳步,好歹在太陽快落的時候趕到了一家野店。進門,跺跺腳上的塵土,擦一把臉,擤擤鼻子。到屋裏,喝茶呢,怪渴,喝了幾杯;不想吃東西,也胡亂地應酬了點兒,不過應當收拾睡的時候,卻偏偏睡不著了。對了一盞燈,孤零零的,又乏,又悶,又愁,簡直想落淚,想哭。忽然,這時候車門開處,又進來了一位客人,挑擔子的吧,推小車的吧,趕了毛驢賣酒的吧,不管,也是投宿的就好。你看他,進得店來,也是跺跺腳上的塵土,擦一把臉,擤擤鼻子,屋裏來喝茶吃飯。其初你本來毫無心緒去招呼他的,隻是愁得想落淚,想哭。可是後來你招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