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駒也一聲不響的悵悶的呆坐著,診室寂靜得真同沙漠一般,隻有煙氛在繚繞。這時候,忽然勤務兵倉猝的走來,立在門口報告道:
“排長,不好了。”
“什麼事,什麼事,克明?”黎純五驚異的問。
“明天沒有飯吃了,連長吩咐軍需處從明天起停止你的夥食津貼,說你已經不在那裏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要緊,我現在還有飯吃,明天我請客,叫弟兄們都到我這兒來吃吧。”
沉默了一陣,黎純五振作起來,很興奮的在室內踱著,既而嚴肅的說:
“我馬上到連上去一趟,克明,你給我引路。”
走進留守處,兵士們把黎純五包圍在辦公室,親切的慰問著。
“唉,你們真是……雖然是出自你們的好意,可是我萬分的不願意接受,這算什麼呢?象給你們的排長化緣似的。唉,……弟兄們,我預備明天離開醫寓,今我來,一則是向你們告別,二則我要退還你們的錢,三則我很想和你們多談談心,以後是……不知道……”
“排長,請不要提及錢。排長要和我們談話,很好,讓我去叫他們去。”一個班長說著飛跑的去了。
“不知道連長他們在家不呢?”另一個班長稍稍顧忌的說。
“不要緊,怕什麼。連長,二排三排的排長,軍需官統統出去了,今天不是領了五成薪水嗎,他們。”是一個大膽的兵士的聲音。
頃刻間,七八十個兵士都到了院子裏,排成隊伍,嚴肅的候著瞎子排長的訓話,那班長布置好了,走進辦公室報告道:
“排長,我們全體在院子裏集合了。”
“好的。”黎純五答著,走出辦公室,立在院子裏的階砌上,對著肅立著的隊伍鞠了躬,開始苦笑著說:
“親愛的弟兄們,今天,你們的黎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我是個瞎子,唉,我是個瞎子。但我雖然看不見你們,我卻能看得見你們每個人的心,你們每個人的靈魂。你們每個人的心,都和我的心溫和的慈善的聯接著。我雖然指不出那裏站著的是誰,這裏站著的是誰,可是在我的心上顯明的刻著你們每個人的麵貌,永遠不會磨滅的。你們實在太好了,誰都替我擔憂,替我這瞎子難受。你們每個人都憐憫我。一排的不用說,二排三排的,也是時時在掛念我。這還不算,此外,你們還常常湊集一些錢給我用,今天又湊了這許多。本來要退給你們,又怕你們不高興。唉,你們的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你們自己想想,一個月每人才領兩塊錢,做零用還不夠,吃的是黑米飯,冬天穿的是夾衣,有時連鞋襪都沒有,一身是髒的臭的,同叫化子一樣,但是你們卻給我這樣多的錢,你們的心安了,是的,要這樣你們的心安了,但是你們知道,你們的排長是多末慚愧,心裏多末痛苦!……你們哭嗎,唉,愛惜你們的眼淚吧,你們的排長是不值得使你們流淚的。”
“我們是革命軍人,這是不錯的,但是想想看,七八年來,我們革了什麼命,七八年來,我領導了你們一些什麼。革命革命,革來革去,沒有革出什麼,隻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貧民,一些殘廢。成功,成功,卻隻看見一二個人成功,象大多數的無量數的我們這樣的人,是永遠失敗著。七八年來,帶著你們由南到北的打來打去,死的死,傷的傷,舊的死了,新的又補上,傷了的,診好了,再上前線;好不了的跛腳、瞎子,五官不全,隻有討米的份兒。那些沒有帶傷的,一年到頭也跟叫化子一樣。革命究竟成功了嗎?我們究竟真正革了命嗎?說是為民眾解除痛苦,民眾的痛苦解除了嗎?你們也是民眾,你們的痛苦解除了嗎?”
“不錯,現在,我黎純五是個瞎子,但是,有人知道嗎?我的眼睛是早已瞎了的,早已瞎了的。倘我黎純五不是個瞎子,我就該帶你們往光明的路上走,往我們所認為最有價值最有幸福的路上走,即令我們自己沒有享著幸福,可是為著別人,為著勞苦的大眾創造了幸福,那末,我們辛苦了也值得,我們犧牲了也值得。但是我卻帶著你們跑到永遠不變的一條死路上,聽著魔鬼的命令,守著魔王的紀律,忍受著無窮的苦痛,受著無限度的犧牲。龍塘崗的那一仗,我們是該退卻的,我卻不許一個人退卻,不許一個人逃走,雖然我自己沒有受傷,可是我們這一連的弟兄們隻剩了一半還不到,我們這樣送死,固然,不是為著升官發財,可也不是一心要來當叫化子。誰都知道,我們是為著幾塊錢生活費,也是為著偉大的革命。但是,我剛才講過,我們並沒有革命呀,我們的生活費也沒有得著呀,然而我們卻白白的把生命往死裏送,排山倒海的往死裏送,這不太冤了嗎?這不是瞎了眼睛嗎?你們雖則沒有瞎,隻是服從命令,可是至少你們的排長是瞎了眼睛了。想起以前,你們餓了,在大飯館裏吃了兩碗麵沒有錢給,我還狠毒的打過你們。你們在大洋貨店裏拿了雙把襪子少給錢,我還狠毒的打你們,現在仔細想起來,你們不對嗎?誰都要生活,人家要發財,你們要生活,難道你們是絕對不可原諒的嗎?從前我打過你們,現在我希望你們來打我這瞎眼的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