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用的我,是沒有指望了的,我勸你們以後大家要明白,下一個決心,團結起來,打開眼睛,向著你們所認為對的方向,光明的方向,勇敢的向前衝去。這便是我瞎子報答諸位弟兄的一點臨別的禮物。至於我以後的生活,當然隻好憑著命運去瞎闖,倒在那兒便那兒是棺材,將來也許會中流彈,也許會凍死餓死,至於死在象以前那樣的陣線上是絕對不會的。江西的家,你們有些人知道,已經沒有了,我不能回去。如果我不想偷生的話,雖然我什麼都沒有,我可有權利鑽到泥土裏去。這算不了什麼,猶如中了敵人的防不勝防的毒氣彈一樣,不知不覺就倒了,這算不了什麼。如果我要偷生的話,那末,我們現在雖然分手了,以後也許仍然可以會麵的。親愛的弟兄們,你們隻須稍微留心點,當你們在街上,或者在鄉村裏,看見一個穿著九破十爛的瞎子,拿著討米袋,拿著打狗棍,口裏喊著‘老爺、太太’,甚至擋著你們的路,叫著‘老總,老總’。你們打開眼睛看看,那也許就是你們當年的黎排長吧。”
“我很感謝你們每個人,將來也永遠記念你們每個人。可是我希望你們忘記我。永遠忘記我這該死的瞎子。一記起我這瞎子會使你們心裏不快活的,親愛的弟兄們,前途珍重吧,完了。”
黎純五不斷的揩著眼睛,咳了咳嗽,對著那些悲哀著的兵士們連連顛著頭,鞠著躬,慢慢的向門外走去,走幾步回頭一下,走幾步回頭一下,勤務兵王克明緊緊的牽著他。離開留守處幾十步遠以後,他仿佛聽見兵士們的興奮的囂叫的聲音,齊一的雄壯的呐喊聲;隨後仿佛也有許多趕出來的。他那愁慘的臉上表現著一種解放的快慰,一種得勝的快慰,真象這一生也曾打開眼睛生活過一回似的。
七
第二天正午,永揚醫室的“重見光明”和“佛波西國”的匾額下的條桌被掃清了,點了香燭,排了果品,蔬菜。黎純五在像前鞠了躬,拱手默禱著,禱畢,他的夫人將所有的菜擺在方桌上,請客人就座。
“今天很對不起諸位,簡慢得很!”黎純五從末座的席中立起來微笑著說:“菜是沒有什麼菜可吃,不過也是我一點點意思。一則在秦先生這裏打擾得太久,沒有什麼謝他,隻得請他喝兩杯白酒。二則承朋友們看得起,就此餞餞別。三則我老婆很信神,隻好依了她,求求神的庇佑吧。——請大家不要客氣,不好吃也勉強吃點吧。——喂,老婆,篩酒,給秦先生篩酒,依次篩下去,用大杯子。——克明,我的兄弟,來,和我坐在一道,今天你可以多喝兩杯,你回連上去是沒有什麼東西吃的。吃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唉,……”
客人謙遜了一回,歡笑的開始狼吞虎咽起來,黎純五卻獨自正襟危坐的喝著白開水。
“喂,老黎,怎麼自己一點都不吃!”永揚先生勸說著。
“不,永揚先生,請自己多吃一點,我這眼睛是補不得的,還是不吃的好。”黎純五冷靜的答。
一點鍾過後,筵席撤了,客人散了,黎純五和他的老婆正在檢點行李的時候,陳家駒把醫生拖到後房悄悄的商量道:
“看老黎這種景況,心裏很不好過,我想弄幾塊來送他,你說怎樣?還來得及不?”
“不,”醫生堅決的說,“你又和他認識不久,送他錢做什麼?照算,他還短我八十多塊錢,用不著送,讓他去吧。這筆生意我真沒有叨他一點兒光,讓他去吧,他這是帶毒的老痧眼,爛汙眼,楊梅眼,走盡天下也診不好的。”
怕得罪醫生,這個好心腸的陳家駒不再說什麼。
什麼都已檢點了,黎純五千謝萬謝的謝了醫生。和所有的人道了別,再三的叮囑勤務兵常常到他那裏玩以後,帶著行李,乘著車,和老婆一道去了。醫生的身上象捉去了一個臭蟲似的,非常輕鬆,非常的快慰。隨後親自把醫室痛快的打掃一頓,傾出一簸箕的垃圾。
八
一切都完了,垃圾永遠在門外的牆角下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