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並不是要人家可憐,”黎純五肅然的說:“不過,我並不是自己歡喜瞎眼睛,這是意外的災難啊!就以普通朋友看待,他們也該互相援助,何況我是七八年的部下,團長不見得省兩桌酒席錢也省不出的,並不要他掏自己的腰包,隻要把七八個月的五成欠餉發一半,也算是一樁慈善啊!再則我也不明白同事們僅僅替我動動手做一個呈文也這樣吝嗇的。……要撤我的差,這是當然的,爽爽氣氣的撤吧,何必把開江西來搪塞我。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見,不能上火線,也無家可歸。我上江西怎麼辦?讓我活不活死不死,登在那世上,這不毒辣嗎?……什麼殘廢院,貧民院,哼,討米,我黎某自己會討,用不著他們派人來暗示啦,他媽的,假使我有眼睛……他媽的……永揚先生請不要動氣,你以為我比被打死的好,打死了的才可憐。是嗎?我並不要人家可憐,我覺得,倒是活著受苦比較可憐。死了總算是解決人生了,走盡了人生最後的一步,得到安息啦。我倒是很願意那樣的‘可憐’著。……至於我的眼睛,我隻怪我的眼睛,不怨天尤人,連上不給錢,我也不存別的希望,等勤務兵有空的時候,我要他通知我的老婆來接我,不過在這兒打攪得太久了,實在有點對永揚先生不住。”
一直到黎純五講完了一切的話,陳家駒隻是呆坐著,愁悶的皺緊了眉頭,動也不動,倒是醫生高興的了不得,嘻皮笑臉的說:
“老黎,不要性急,多住兩天再走不妨的,如果定要走的話,早一天通知我,我得請你吃一頓才對啊!哈哈哈!”
“那裏的話,我才應該謝謝你呢!”黎純五客氣的答。
六
翌日上午留守的兵士們每人領到兩塊錢。有人發起捐款給黎純五:一元,五角,二角,聽各人的便,一唱百和,一會兒由七八十個兵士湊集了三十四塊錢,推出代表送到永揚醫室,不管黎純五怎樣謝卸,代表把錢塞到他的衣袋裏,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了。
勤務兵來了,黎純五吩咐他把錢退回去,但結果依然帶回了,他隻得收下,隨即又叫勤務兵到襪廠關照他的妻,要她下午來一趟。
下午她來了,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壯健的女工。她嫁給他不過一年多,原想丈夫升官發財享一點子福,因為丈夫眼睛總不肯睜開,大概生了氣,有好幾個星期不來了。
“這是陳家駒先生,我的好朋友。……你看,客人來了,你得招呼招呼呀!”黎純五歡笑的對妻說。
那女人起首是臉孔板著的,現在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兩眼向著陳家駒溜了好幾趟。
“明天我想請請客,我要離開此地了,辦點什麼菜好呢?老婆,你替我全權辦理吧,勞駕勞駕,好久不見,一來就請你做事。”
“講啥格客氣,勿要麵皮!……拿錢來!”那女人伸出手接了四塊錢,插在衣袋裏,兩眼又向陳家駒溜著。
“你離開這裏又怎麼辦呢,老黎?我真替你擔心,”陳家駒關切的說。
“不要緊,我老婆每月可以賺十五塊錢,她會養我的。老婆,你一定會養我,對嗎?哈哈哈!老婆……”
“呸,我養你,我養了你,我自己交給誰養去?世上沒有女人養男人的!”那女人瞪著眼向丈夫,又轉向著陳家駒微笑了一下。
“呀,你看這個壞女人,她當眾侮辱我。……你要軋姘頭就軋姘頭吧,我並不反對。但是,我問你,你變卦怎麼變得這樣快呢?說不定我的眼睛還會好起來的,也許還會升團長。可不是?這兒的醫生先生老早就叫我‘營長營長’呢!現在你逼著我朱買臣休妻,到那時你會後悔的。你這沒良心的,幾個月之前,你不是很愛我的嗎?你這沒良心的。”黎純五帶笑的罵著,他的臉色可慘白了,但還是故意打趣的自寬的繼續說:“來,來,來,走攏來,讓我抱抱你,你再變卦吧,不管你待我怎樣,我今生不指望再娶別的女人啦,來來,我要看你近來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來來來!”他伸出兩手在空中,期待著,期待著……
“什麼愛不愛啦,什麼胖啦瘦啦,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不關我的事。”
“你不要搭架子,”黎純五縮回來了手,插進衣袋裏,掏出一卷鈔票,“我不要你養,我來養你好吧,我還有很多很多的錢存在交通銀行呢!……嘍,這是什麼?……”
女人不說什麼,轉過頭獨自望著窗外笑。隨後她立起來向陳家駒點點頭,走進醫生的臥室,和醫生夫人商量宴客的事。
這也不是猜不透的事,老婆走開了,黎純五卻盡沉思著。由他的臉色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焦躁的憤妒的神情,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說話,心緒紊亂的,意識模糊的,好象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失敗到這地步的,伸出去的手抱了一個空虛,抱了一個失望,一個悲哀,“呸,我養你!”“什麼愛不愛,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他把剛才的情景檢點了一下,究竟明白了,她是應該離開他,一切都應該,離開他,他早就該屍一般被扔在黑漫漫的一片荒涼的沙漠上,是自己由天空中跌下的,跌傷了是永遠不必妄想再爬起來的,這隻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