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那一副形狀所壓倒,幾乎說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難盡的樣子,隻搖搖頭,不作一句答語。等領他進來的茶房,從我房間裏退出之後,我看見他那雙血絲漲滿的眼睛閉了一閉,眼角上就湧出了兩顆眼淚來。

我因為出了神呆立在那裏盡在望他,所以連叫他坐下的話都忘記說了,看到了他的眼淚,才神誌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陰冰陰同鐵也似的手,柔和地對他說:

“陳君,你且坐下吧,有什麼話,落後慢慢的再談。”

拉他坐下之後,我回轉身來,就從壁爐架上拿起了常納華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給他。他一口氣把杯幹了,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把眼睛眨了幾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對我說:

“我——今晚上——又遇見了她了!”

“唉!在這個時候麼?”

聽了他的話,我倒也吃了一驚,將第二杯威士忌遞給他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這樣反問了他一句。他搖搖頭,將酒杯接去,一邊擎著了酒,一邊張大眼睛看著我對我說:

“不,也是同上回一樣的時候,在一樣的地方。——因為吃完晚飯,我老早就埋伏在那裏候她了,所以這一回終於被我擒住了她的住處。”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繼續著說:

“這一回我卻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見她走上了石級,在亭前立下的時候,我就將身體立了直來,作了一個無論在哪一刻時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預備姿勢。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轉了身,跑下了石階,我也緊緊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將拐彎的時候,她似乎想確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後麵跟她了,所以將頭朝轉來看了一眼。一看見我,她的粉樣的臉上,起初起了一層恐怖,隨後便嫣然地一笑,還是同上回一樣的那一種笑容。我著急了,恐怕她在這一個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樣,使出隱身的仙術來,所以就更快的向前衝上了兩步。她的腳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東,後向南,又朝東,再向北,仍向西,轉彎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終於到了一道黃泥矮牆的門口。她一到門邊,門就開了,進去之後,這門同彈簧似的馬上就拔單地關閉得緊緊。我在門外用力推了幾下,那扇看去似乎是並不厚的門板,連鬆動都不鬆動一動。我急極了,沒有法子,就盡在牆外麵踱來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天,終於尋出了一處可以著腳的地方。我不問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牆。爬在牆頭上一看,牆裏頭原來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不少的樹木種在那裏。一陣風來,哼得我滿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氣,到此我的神經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這事情,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但是回想了想,這險也已經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進去吧,進去好看它一個仔細。於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個筋鬥,竟從牆外麵進到了那座廣漠無邊的有桂花樹種在那裏的園裏。在這座月光樹影交互的大庭園中,忙無頭緒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樹影下找出了一條石砌的小道來。不辨方向,順路的走了一段,卻又走回到了黃泥牆下的那扇剛才她走進來的門邊了。旋轉了身,再倒走轉來,沿著這條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終於被我走到了一道開在白牆頭裏的大門的外麵。這一道門,比先前的那一扇來得大些,門的上麵,在粉白的牆上卻有墨寫的‘雲龕’兩個大字題在那裏,這兩個字,在月光底下看將起來,實在是寫得美麗不過,我仰舉著頭,立在門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現在所到的是什麼地方。嗬,原來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這裏尼庵裏的一個姑子,我心裏在想。可是我現在將怎麼辦呢?深更半夜,一個獨身野漢同入了到這尼庵的隱居所裏來,算是怎麼一回事?敲門進去麼?則對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此回去麼?則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將白白地盡棄了。正在這一個進退兩難,躊躇不決的生死關頭,忽然噢噢的一聲從地底裏湧出來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負傷的野獸的呢或人類的苦悶的鳴聲,同槍彈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動了我的靈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發都竦豎了起來。這一聲山鳴穀應的長嘯聲過後,便什麼響動都沒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聲長嘯而更加上了一層淒冷的潔白,本來是啾瞅唧唧在那裏鳴動的秋蟲,似乎也為這嘯聲所嚇退,寂然地不響了。我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寒顫,舉起腳就沿了那條原來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來。重新爬出了泥牆,尋著了來路,轉彎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腳,抬起頭來一看,卻不知如何的,已經走到了你停留在這裏的這旅館的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