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地盡在月光裏立著,他躲在假山石後盡在觀察她的姿態身體,忽而一枝樹枝,息瀝瀝瀝地在他的頭上空中折了掉下來了,她立刻就回轉了頭來,望向了他正在藏躲著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臉部,於是也就被他看見了。全體是一張中突而橢圓的臉,鼻梁的齊勻高整,是在近代的東洋婦女中少見的典型。而比什麼都還要使他驚歎的,是她臉上的純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膚。他麻醉倒了,簡直忘記了自己在這一忽兒所處的地位,和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嬌羞怯弱的女性,從假山石後他竟把蹲伏在那裏的身體立了直來,伸長了脖子,張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體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兩隻眼眶裏去的樣子。

她向黑影裏注視了一會,似乎也覺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轉了頭,就從月光灑滿的庭前石階上同遊也似地一級一級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聲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著她的很柔軟的身體從亭邊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複了常態,從躲藏處慌忙衝出,三腳兩步,同猿猴一樣跳著趕下石階來的時候,她的蹤影卻已經完全不見了。

“這一晚,我直到天明沒有睡覺。葛嶺山腳附近的庵院別墅的周圍,我都去繞了又繞看了又看。但是四邊岑寂,除了濃霜似的月光和團團的黑影以外,連蠟燭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點。上抱樸廬去的那一條很長的石階,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幾多次。直到附近的曉鍾動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拖了這一個疲倦到將要死快的身體走回抱樸廬去。”

等我那位朋友,斷斷續續地將上麵的那段情節說完了以後,陳君才慢慢的加上了這幾句說出他當時的興奮狀態來的實話。同時他的臉上的表情,也率真緊張了起來,仿佛這一回的冒險,還是幾刻鍾以前的事情的樣子。

這一晚我們談談說說,竟忘了時間的遲暮。直等到西園樓上的顧客散盡,茶房將遠處的幾盞電燈熄滅的時候,我們才付帳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園的門口和我們別去,我和陳君兩人就一道地坐車回轉了裏湖,這時候半規下弦的月亮,已經在東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從這一回之後,陳君和我就算結成了朋友。我和他因為住處相近,雖不日日往來,然而有時候感到了無聊,我也著實上山去找過他好幾次。

兩人雖則說是已經相識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驟然見麵,那一種不安疑懼的神氣,總還老是浮露在他的麵上,和初次在西園與他相見的時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後,他的那副本來就不大健康的臉色,越覺得難看了,青灰裏且更加上了一層黑黝黝的死色,一頭頭發也長得特別的長,兩隻陰森森的大眼,因為他近來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來越覺得凶猛而有點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總勸他少用一點功,少想一點心事,請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館裏來坐坐。但他終是默默地笑笑,向我點點頭,似乎是輕易不敢走下山來的樣子。

時間匆忙地過去了,我閑居在旅館裏,想寫的那篇小說,終於寫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裏一點兒雲影也沒有,連遠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過晚飯,滅黑了電燈,一個人坐在房間外麵的走廊上,抽著煙在看湖麵的月華和孤山的樹木。這樣的靜坐了好久,忽而從附近的地方聽見了一聲非常悲切,同半夜裏在動物園邊上往往聽得見的那一種動物的嘯聲。已經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聽到了這一聲長嘯,我的毛發竟不自覺地竦豎了起來。叫茶房來一問,才曉得附近的一所廟宇,今天被陸軍監獄占領了去,新遷入了幾個在入監中發了瘋的犯人,這一聲長嘯,大約是瘋人的叫喚聲無疑。經了這一次突然的驚駭,我的看月亮的雅興也沒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來,就好動手寫我的那篇小說。

大約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點之間的時候吧,我忽而從最沉酣的睡夢裏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轉來。糊裏糊塗慌張著從被窩裏坐起,我看見床前電燈底下,悄然站在還打著嗬欠的茶房背後的,是一個鬼也似的青臉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擦睡眼,走下床來,仔細再看的時候,我才認出了這頭發披散的滿頭,嘴唇紫黑,衣裳紛亂,汗泥滿身的,就是畫家陳君。

“啊,陳,陳,陳君,你,你怎麼了,弄成了這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