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之後,他似乎是倦極了,將身體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頭上的那一副零亂的樣子,忽然間竟起了一種憐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輕輕地慰撫似地對他說:
“陳君,你把衣服脫下,到床上去躺一忽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邊去探險去。”
他到此實在也似乎是精神氣力都耗盡了,便好好地聽從了我的勸導,走上了床邊,脫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轉,我陪他吃過午飯,就問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險去。他微笑著,搖搖頭,又回複了他的平時的那一種樣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辭,走回了山去。
此後,將近一個月間我和他見麵的機會很少,因為一交九月,天氣驟然涼起來了,大家似乎都個願意出門走遠路,所以這中間他也個來,我也沒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氣更是涼得厲害了,我因為帶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隻好仍複轉回了上海。不消說那篇本來是打算在杭州寫成的小說,仍舊是一個字也不曾落筆。
在上海住了幾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燒了一次香回來,九月也已經是將盡的時候了。我正在打算這一個冬天將上什麼地方去過時候,在杭州省立中學當圖畫教員的我那位朋友,忽而來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說,畫家陳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點款子攏來,為他在西湖營葬。信中問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並且問我會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為他是被日本帝國主義壓迫致死的犧牲者,喪葬行列弄得盛大一點,到西湖的日本領事館門前去行一行過,也可以算作我們的示威運動。
我橫豎是在上海也閑著無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滬杭車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陳君的會葬日期。午前十時我和許多在杭州住家的美術家們,將陳君的靈樞送到了鬆木場附近的葬地之後,便一個人辭別了大家,從棲霞嶺紫雲洞翻過了山走到了葛嶺。在抱樸廬吃了一次午餐,聽了許多故人當未死前數日的奇異的病症,心裏倒也起了一種兔死狐悲的無常之感。下午兩點多鍾,我披著滿身的太陽從抱樸廬走下山來的時候,在山腳左邊的一處小墳亭裏,卻突然間發見了一所到現在為止從沒有注意到過的古墓。踏將進去一看,一塊墓誌,並且還是我的親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筆。這一篇墓誌銘,我現在把它抄在下麵:
明楊女士雲友墓誌銘
明天啟間,女士楊慧林雲友,以詩書畫三絕,名噪於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謹,交際皆孀母出應,不輕見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壇坫於浙西,刳木為丹,陳眉公題曰“不係園”,一時勝流韻士,高僧名妓,觴詠無虛日,女士時一與焉,尤多風雅韻事。當是時,名流如董思白、高貞甫、胡仲修、黃汝亨、徐震嶽諸賢,時一詣杭,詣杭必以雲友執牛耳。雲友至,檢裙抑袂,不輕與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當酒後茶餘,興趣灑然,遽拈毫伸絹素,作平遠山水,寥寥數筆,雅近雲林,書法二王,擬思翁,能亂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聲韻高絕,常不終曲而罷,窺其旨,亦若幽憂叢慮,似有茫茫身世,俯仰於無窮者,殆古之傷心人也。逝後汪然明輩為營葬於葛嶺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雲龕”。明亡,久付荒煙蔓草中。清道光朝,陳文述雲伯修其墓,著其事於西泠閨詠。至笠翁傳奇,誣不足信。光緒中葉,錢塘陸韜君略慕其才,圍石豎碑。又餘十撚,為中華民國七年,夏四月,陸子與吳興顧子同恩聯承來遊湖上,重展其墓。顧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雲龕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門張朝墉北牆,銘諸不朽。銘日:
蘭鹿之生,不擇其地,氣類相激,形神斯契。雲友盈盈,溷彼香塵,曇華一現,玉折芝焚。四百餘年,建亭如舊,百本梅花,縈拂左右。近依葛嶺,遠對孤山,湖橋春社,敬迓驂鸞,蜀東張朝塘撰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