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海上吹過來,有些許的寒意。或許是穿得不夠厚,或者是我體質弱。或者是初春,大海還沒有儲備季風溫暖的熱量。我們過了棧橋,到了離岸一百多米的水上閣樓。一邊是海,浪湧如鱗,層層疊疊,直到黑暗處。海水是渾黃的,或者是受廢水的影響,或者是其他原因。一邊是空地,以及距離很遠的鎮子的影子。黑天下,燈光織成一個龐大而虛幻的城堡。少東很驚奇,問:這就是海?學軍回答也很幹脆:這就是海。我們在海邊,離海很近,離海的中心非常遙遠,遙遠到或許一生都無法抵達。但對陸上動物來說,這已不重要。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人生是一個苦海,我們心懷許多幸福的期待,一點一點接近,一點一點死亡,又一點一點回味,一點一點拋棄,一點一點被時間融化為塵埃。我們奔著幸福奔向了這裏,奔向這裏又不得不一次一次回頭去看。很多時候,我們像一顆孤單的樹,在大地上,在天空下,在抗爭和奮起中,保護生命的經脈健康存在。很多時候,我們忘了我們是什麼,隻覺得生命是生活的一個部分。為了生命和生活,我們在大地上延綿的城堡裏,尋找精神的主人。我們饑餓,我們嘶嚎,我們追逐,我們堅持,用死亡挑戰生存,耗費二十年人生最華麗的部分。今天到了這裏,在一口臨海的窗眼下,為在路上拋掉的年華舉杯相慶。
這個時候,時間像酒。
這個時候,酒已存了二十年。
這個時候的酒,混合著死亡的興奮、未來的迷惘與現實的溫飽滋味。
杯碰在一起,我們一遍一遍踐踏過去死亡的軀體,想如何從灰燼般地碎片裏撈出一點什麼,然後湊在一起,再引一杯下喉。可死了的青春,除了一些幼稚,一些無知,一些冒險,一些荒唐,一些狼狽之外,就剩下一張模糊的臉的輪廓,跟現在的飽經風霜的臉印在一起,就是我們留在時間裏的一個戳記。我們似乎飛高了,飛遠了,但此時,我們都想回去,回到吃蘿卜幹與鹹菜拌飯的日子。那時候,我們一臉菜色,卻神采飛揚!飲下一杯,感歎世界上最殘酷的,不僅是財富,不僅是奮鬥,還有時間。它能毀滅掉所有,不留一抹塵土。麵對大地上影影綽綽的現代城堡,成功者有成功者的計劃與未來,平庸者有平庸者的生活與堅持,失敗者有失敗者的無力與脆弱。我隻是一棵青草的一片葉子,在這個春天,生命被時間抽走了大半部分,也知道了大地的力量。在時間和大地之間,我隻是小草在田頭搖曳出的小小的小小的影痕。這海隻是大海的一個小小的小小的角落,這波浪隻是風行水上劃出的小小的漣漪。我脆弱,我堅持,我美麗過。
倚靠在棧橋的欄上,看到遠處海裏的燈火,聽到黑暗裏傳來的輪船汽笛的嗚嗚的鳴叫,一切都那麼遙遠了,城市,大地,死亡,時間,夢想,都遙遠了。麵前隻有我,學軍,少東幾個人,人影落在黑暗的波浪上,如何搖曳我們也不管了,我們在乎的是前麵,那一片無邊的黑暗裏,是大海,是跟天空、大地、時間對壘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