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在大海上回憶那些死亡的時間(1 / 2)

這是一次突然之約,二十年沒見麵了,這是小事,二十年沒有音訊,出了學校的門,就像飛散了的鳥,東南西北,為了生活,顧此失彼。同學便存儲在印象裏,一點一點地忘記,又一點一點地在某次回憶裏清洗出來。一般的同學如同掩埋很深的岩石,挖不出來也沒有挖出來的必要了。一些同學一直在地麵上,不用挖掘,一眼就能看見,並牽連著那段已經死亡了很多年的青蔥歲月。歐學軍就是這樣。寧遠四中的學生。一個陽光很好的春天的下午,在春天剛剛萌芽的部分,從廣州的那一頭打電話給我,說跟當年二十八班的幾個同學在一起。一句話,就把我的記憶點燃了。我又開始在已經死亡的時間裏挖掘同學的形象。歐學軍是個讀書人,麵黑,讀書用功。李國波是個平常人,個頭矮。李犇,有點帥,像個紈絝子弟,卻忘了李少東是誰。歐學軍提醒了我兩次,一是廢名叫“叫豬公”,一種凶悍的種豬;一是當時二十八班“讀書不用功,吃飯打衝鋒”的典型。我還是記不起,在那些死了的時間裏,某些回憶如朽木,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起了。

那年那月,我是個很率性的年輕人,沒有畏懼,也不知畏懼,高中沒有讀完,就離開了那個四季安靜如墓地的山旮旯。那是一個讀書的地方,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地方。在學校最裏邊,不是禮堂,是原來就有的廟堂。高大的青磚樓房沿山而建,前不搭村,後不搭店,青山圍繞,林蔭裏,除了清涼的風,咶噪的蟬、孤單的人之外,隻有時間在隆起如城堡的湘南大地上劃過,沒有顏色,沒有姿態,沒有快樂,沒有憂傷,也沒有黑暗。像水,平靜時凝重,奔流時輕盈。我像一顆種子離開母體的時候,也像這片大地上的時間一樣,幹幹淨淨。我們走到一起的時候,像這片大地的石頭一樣,開始麵對天空,一般整齊,隨著童年的死亡,少年的死亡,青春的死亡,時間把我們分配在了不同的高度,相互看不見,或者相互看不起。時間又把我們分開,在這塊大地上麵對不同的現實,到不同的地方過生活。

歐學軍把車開到樓下,我們穿城而過,到番禺石樓的大海邊吃夜飯。當初我是心有顧慮的,我老婆帶著幼子在家裏,擔心她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可分散二十年的同學就在眼前,將很多蒼涼往事一下子就溫暖了過來。歐學軍身家千萬,李國波是深圳某企業高級主管,李犇已當上香港某公司深圳辦事處的負責人,而“叫豬公”李少東則自辦鞋廠,已小有規模。一個農村中學培養的“四流學生”,流落南方,經過生活的發酵,社會的磨練,截然不同於上一代先烈了。或者我們心裏都有很多感歎,也想在這時候一起泄露人生的得意和那些磨練意誌的失意,相對卻沒有。我們的靈魂又一起回到了寧遠四中,去親吻那一段死亡了的歲月。我們有些興奮,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還像塵土一樣,還在感受著時間死亡的疼痛和未來陽光一樣的溫度。成家立業了,麵前自有一片天地了,未來一樣下落不明了,但是,我們坐到了一起,穿越了二十年時間,在這個下午,在這個異鄉的黃昏,在冷風吹動鄉愁的海邊,我們坐到了一起,一起用今天去緬懷昨天了。

我曾經到過番禺的大石。那時我剛離開湘南,想在這片茫茫大地上的茫茫人海裏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妹妹的一個同學在大石,我就從廣州租一個摩托車過來了。見了麵,我又說不出求人的話來。隔了鐵門,她問我,我回答,然後她繼續去上班,我繼續去走路。一晃,時間就是二十年。她已消失,我又來了。二十年,或者我隻在繞圈,人生的圈越繞越粗大,歲月的線越抽越少。透過車窗,外麵一片蒼黃,整齊的樹,整齊的建築,一樣迷離的人影。這人行道上,或者還有許多跟我當年一樣心態和行為的年輕人在為下落不明的明天在奔波。沒有未來,沒有出租屋,沒有流水線,沒有生活,隻有磨練,不斷地用自己的雙腳磨練自己的意誌。不停地走,不停地試,在這片大地如城堡森嚴的地方,自己的鼓勵就是自己的燈,像幽靈,像鬼火,像油燈,像星星,像黑夜裏的狼的眼睛。我們尋找生活,生活用我們自己打磨自己。二十年,我們用自己的雙手塑出了一個自己,靠著這城堡,如吊在窗子上的木偶,幻想著一直這樣吊下去,成為未來的一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