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剪刀(1 / 1)

記起剪刀的時候,我已近四十歲。那個黑暗的夜晚,剪刀很快將我的人生剪成了兩半。我心裏有一種簡單的疼痛,然後去睡覺。雨在廣州城的上空飄蕩,在彙僑新城裏嘩嘩作響。天氣有些寒涼,我沒有什麼睡意。我不斷地在想著剪刀。我意念中的剪刀是沒有具體的質感,它隻是一把剪刀,甚至不鋒利,卻讓此時的我感覺非它不可。因為生活需要剪刀了,需要一個決斷了。詞說: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我確實有點別離的憂傷與不舍,但我還是要去做一個了斷。

剪刀是很簡單的裁剪工具,兩片鐵,一個釘,合在一起,就能剪斷布匹。我現在用它是剪斷時光。我做了一次重要的抉擇,我要把時間剪斷,把現在的時間剪斷,拋棄以前的我,回到現在的我。以前的我,是個以別人為中心的奔波的我,也是含糊的我,現在要回到本我,一個可以靜下來,開始分辨事實的我。我要把我分開來,然後開始生活。

讓我下決定的是個女人。

這個女人在我身邊,眼睛老是盯著別的什麼。她不是忽視我,而是在鄙視我。

我媽媽不是這樣的,我的老婆不是這樣的。

這是誰呢?一個來自時空裏的怪物。

她讓我含糊不清,並且對我指手畫腳,無時無刻不在嘲笑我。她讓我找不到方向,並且低頭不語,還不能得罪她。她像我的主人,我隻有服從她,即使沒有任何的好感,我仍然不敢反抗。我甚至在暗自僥幸,覺得時間會改變一切,包括她的脾氣性格和理解事物的方法。

一個女人瘋狂起來,就像醉酒的時間,惟有讓時間停止下來,才能逐漸消除酒精的威力。讓女人不瘋,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她,跟她再無關聯。

我決定改變自己,要跟她劃清界限。

我想起了剪刀。

時間的剪刀把我裁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心裏裝滿生涯無寄的痛苦。我把生活裁成了現在這般模樣,麻花一樣扭曲了心理。她把我折騰成了這搬模樣,像一塊朽木。我要把自己剪成兩半,於今夜做一次別離。這是一次痛苦的抉擇,我沒有把她改變,最後,還是做一次靈與魂的分裂。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卻是現實,生活就是這樣,走投無路,卻又柳暗花明。

我使勁,我隻感覺到疼,心疼。

我輾轉反側,還去了一次廁所,仍是覺得心裏堵得慌。為什麼會如此不堪?

我看著窗。窗外雨在下,沒有電光,有慘淡的亮色。

我發覺一個我孤零零地立在雨中,手裏握著半把剪刀。我把剪刀對準著自己,樣子好像在挑戰著整個城市。我是那麼渺小,幾乎被身邊的榕樹淹沒。我的身子似乎還在發抖,冷雨澆在我身上,如流淌的水流。這是個冰冷的季節,這是個不開玩笑的季節,我像一個潰退的兵,突然麵臨著在生與死之間做一次抉擇。如果我堅持,我就有可能走出雨簾與黑暗,活著見到新的曙光。

然而我隻有半把剪刀。

我的另外的半把剪刀呢?

誰是我的另一半剪刀呢?

雨裏的世界很沉寂。建築、黑色的榕樹、渾黃的燈光、送貨人的自行車,都是濕漉漉的。灰色的天空,像一塊沾滿了灰塵的屍布,明暗裏充滿詭異。

我想起了孩子們,他們遠離著我,讓我遠離了恐懼,安寧起來。

我想起了媽媽的笸籮,裏麵有碎布、線團和剪刀,很溫暖,卻遙不可及。

我想起了妻,這個山東女人,她什麼刀也沒有。

我明白,我的另半把剪刀已被時光熔化。

我知道了我,我已經沒有了什麼意義,我把半把剪刀做劍,在麵前劃了一個優美的弧形。這弧形是受她嘲笑的,同時把我和她分隔開來。我感受到了自由的快樂,在她還在手舞足蹈的時候,我將剪刀投了出去,利劍一樣穿透了冬季的潮濕陰暗。

她的嘲笑戛然而止。她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聰明,舍棄全部家當。我開始上路。路上走的,都是我這樣的軀殼,洶湧如海。

四十歲之後,我像一把黑色的刀,立在人海裏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