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馬克思也使用過現象學的方法。馬克思的手稿,“這是對以雇傭勞動形式出現的人類勞動的異化的現象學分析,這種分析旨在確立意義或無意義。”在現象學的語境裏,海德格爾對存在的揭示與馬克思對勞動的分析具有某種互文性。海德格爾所說的自由不是認識論的,而是存在論的,它是讓存在者存在,並且讓其成其所是。
與傳統真理的探求方法不同,海德格爾力圖通過把真理奠定於存在論基礎之上,這就必須批判與消解曆史上以符合論為代表的形形色色的真理論。藝術作品如何顯現自身?海德格爾指出首先要弄清楚藝術作品不是什麼,在此去蔽之後,藝術作品才能與純物、器具相區分。
海德格爾從存在論而非認識論,去揭示藝術與真理、存在的關聯。“藝術是真理之自行設置入作品。在這個命題中隱含著一種根本性的模棱兩可,據此看來,真理同時既是設置行為的主體又是設置行為的客體。但主體和客體在這裏是不恰當的名稱,它們阻礙著我們去思考這種模棱兩可的本質。”也就是說,海德格爾這裏所說的真理,並不是認識(論)的真理,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
這種對藝術本性的顯現,經曆了一個從本質到無蔽的過程。在此,海德格爾對藝術的追問,並不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的在場的形而上學。對藝術作品的本源作獨到的闡釋,當然擺脫不了解釋學上的循環。其實,從海德格爾中期思想開始,他就論及了這樣一種循環。
馬克思認為,一般說來,物質生產製約、決定著藝術生產。當然,藝術生產又具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即它是一種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的特殊的精神生產。但一切生產都受製於現實條件,因為,包括藝術生產在內的一切觀念,都會隨著人們的社會關係與生活條件而改變。
“……尤其是,馬克思讓注意力從藝術對象回到其生產的過程,為藝術與技術勞動之間的理論分歧的消除開辟了道路,這種分歧曾經一直被康德、席勒與黑格爾的德國美學理論奉為神聖。”根據馬克思,曆史上的藝術生產與其它精神生產一樣,隻有從其賴以存在和發展的物質生產與生活中才能得到解釋。在海德格爾看來,作品一旦完成,就脫離了藝術家。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及其關聯,是基於藝術、存在之上的。
在海德格爾那裏,“藝術作品和藝術家的本源是藝術。”這無疑是一個更大的循環。在中期,海德格爾用作品作為通達藝術的路徑,克服了其早期此在的主體性痕跡。為此,海德格爾懸置了藝術家,把這種循環進一步還原為藝術作品與藝術之間的循環。藝術的本性何在呢?藝術作品與藝術何者為本源呢?這又回到了藝術本身。
藝術在作品中實現其本性,作品又以藝術為本源。這仍然是一種循環,看來循環無論如何是擺脫不了的,這不是什麼權宜之計和遺憾,也更無損於思,而要思就得進入循環。海德格爾關於藝術的解釋及其循環的思想,建基於他的存在論基礎之上。在藝術創造的問題上,不同於馬克思對創作者(特殊的生產者)的強調,海德格爾更多地關注的是藝術作品(存在者)的藝術(存在)本源與基礎。
5.藝術、美與詩意居住的實現
在馬克思那裏,藝術的樣式也會受到特定時期的社會物質生產的製約與影響。但馬克思也看到了,在一定條件下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的不平衡關係。一般而言,藝術生產受物質生產的支配與製約,但藝術生產也並不是完全被動的,它有相對的獨立性,並對物質生產有能動的反作用。與一般物質生產一樣,藝術生產與藝術消費也是互為前提與相互影響的。
根據馬克思,人的生產與動物的活動的區別在於,“動物隻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於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正是人的藝術生產使美的創造得以實現。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或生存比理性更為本源,它是超理性、超邏輯的。由此,人不再是理性的動物,而是勞動者、生活者與存在者。馬克思與其他現代思想家都強調了存在之於人的重要性,但他們之間卻又有著許多的不同。“馬克思主義的真理不是認識的真理,而是發生的真理。”這表明了,馬克思所說的真理並未停留在認識論的基礎上。
在這裏,馬克思強調了真理的發生。這種發生就是存在境域裏的活動。海德格爾對美與藝術本性的獨特揭示,表明了在本性問題上,美與藝術之曆史性演曆,也就是從本質到顯現的過程,這是美與藝術思想的根本性變化。顯然,這一基礎就是存在論。海德格爾關於美與藝術的思想,是在不斷的反形而上學的過程中生成的。
就勞動與異化的問題,“馬克思的主要觀點是,在現代社會的實際條件下,勞動在其純粹‘存在’方麵,不以人類本質的類活動出現。正相反,現代社會的基本闡述恰恰是勞動是異化了的——或者更尖銳的說法,現代世界是異化勞動的世界。”所以,異化勞動的克服之於人的生活是至關重要的。對於海德格爾而言,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不再僅僅因為藝術作品具有審美價值,而更在於藝術、美與存在之真理的關切。
由此,海德格爾擺脫了西方美學關於美和藝術的本質的探索所遇到的困境,在存在論上敞開了美和藝術問題的新視域。與近代美學的認識論基礎不同,現代美學的表現形態雖然多種多樣,但其基本的規定卻來自於存在。
在這裏,形而上學就存在者來探討存在者,並由存在者探究存在者的本質,整個古典美學對於美的本質的探索就是這樣的一種努力。美的本質及其解答一直充滿著各種問題,關於美的定義仍然是眾說紛紜、沒有定論的。在這裏,海德格爾為現代美學構建了一個存在論的基礎,現代美學思想受存在所規定而得以展開。在美的本質問題上,海德格爾消解了西方美學的傳統觀點與方法。
海德格爾與馬克思都把自由作為美學思想的根本訴求。對於馬克思而言,“在共產主義裏,人類是精神的並因而是自由的,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勞動尤其是克服了異化的勞動,是自由實現的前提與保障。在海德格爾那裏,一切關於美和藝術的問題,都必須在存在論上得到規定與闡釋,由此去探究美和藝術在存在論上的本源性。
在自由的問題上,“根據馬克思的看法,自由隻有在強製性勞動停止時才會出現,自由隻有在建立起對以人為目的的經濟發展過程的有效控製時才能實現。”在此,馬克思強調了自由實現的社會性前提。
在海德格爾那裏,自由的問題是與存在相關切的。時間性使形而上學失去了最終的根基,時間在時間化中成為虛無之源。此在在世關切的不是各個存在者(如靈魂、世界)之間的一種現成存在,而是一種生成關聯。海德格爾把此在的本性規定為去存在,並將此在作為探討美和藝術問題的根基。
在本性上,此在包含著在世,此在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這相關於一整體性。與其說,此在創造了真理;倒不如說,此在敞開了真理。存在的真理優先於一般的科學真理,它對於其它真理具有奠基性作用。
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是存在的一種重要樣式,但海德格爾的存在又比馬克思的勞動更為純粹,如果說馬克思的勞動相關於社會語境中人的生存,那麼海德格爾的存在之美在本性上關切於存在之無。海德格爾的作為去存在的此在,懸置了馬克思的勞動者的許多現實性的關涉與牽扯。
此外,勞動、存在還與語言密切相關。語言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語言足以擔保——也就是說,語言保證了——人作為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存在論上的存在關係,不同於範疇論或概念論上的存在關係,後者憑借理性去規定所關涉的存在者,而隻有前者才能關切此在存在結構,進而關切存在自身。在晚期,海德格爾強調作為思想、存在的根據的語言家園。無疑,隻有在馬克思所說的對異化勞動的克服,以及人的存在本性的保有的基礎上,海德格爾所向往與訴求的詩意的居住才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