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煨蓮師認為,欲治中國史學,必當以西學為參照;隻有眼界開闊,中西對比,方能獲得真知。否則,作繭自縛,閉門造車,終究難成大事。故而成立哈佛-燕京學社,使推薦眾弟子先後赴哈佛大學深造成為製度,讓他們有機會開闊思路、獲取新知。眾弟子亦不負師恩,皆刻苦自勵;學成歸國後,在各自的領域裏多有建樹,成為當代史家陣營中璀璨的群星。就此可以想見,煨蓮師雖年方而立,卻胸懷寬闊,抱負非凡,立誌高遠,大有“學術戰略家”的氣度。
王鍾翰又回憶道:“煨蓮師乃當時新派人物,身材頎長,風度瀟灑;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口銜煙鬥,不怒而威。每當初次與某學生談話,必先英語,語速極快;繼而國語,引經據典。輒致聞者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應對。其實,待熟悉之後,便可體會到煨蓮師極其平易近人。我因選煨蓮師以英文所授諸課程,被其才學所折服。繼而出入其門,得教誨尤多。煨蓮師亦視我為可造之才,因而垂愛有加。我史學之根柢雖承之於文如師(即鄧之誠);而真正走上清史研究之路,卻是受煨蓮師指導。本人之處女作《辯紀曉嵐手書簡明目錄》,即是由煨蓮師提供史料、啟發思路,甚至題目亦是煨蓮師所出。待完成後,又推薦至 《大公報》,終使拙文得以發表。這對我建立起研究清史之信心與興趣,影響極大。”
王鍾翰回憶說,1935年秋他升入大學二年級,選修了洪煨蓮先生的“曆史研究法”和“遠東史”兩門課。洪先生身材頎長,風度翩翩,講課時一麵吸著煙鬥,一麵侃侃而談,聽他的課就如同欣賞一位藝術大師的表演。1935年12月9日,北京爆發“一二·九”學生運動,燕大因此停課2月。在1936年春季開學的第一堂“曆史研究法”課堂上,王鍾翰的心靈經受了一次空前的震動。
記得當時上課鈴聲響過了幾分鍾後,洪先生才匆匆走進課堂。他一下子坐在講桌上,拚命吸著煙鬥,一言不發。突然,洪先生拍案而起,憤然說道:“同學們,現在日本人侵略我們,國家已經危在旦夕了,我們讀書人要用筆杆子和日本人一爭高下!日本人狂得很,說世界漢學的中心從來就不在中國,先是在英國,後來在法國,現在是在日本。我們一定要爭口氣,把漢學中心搶回我們北京來!”聽到這些,學生們才明白,在先生那麼瀟灑的風度下,竟然蘊藏著如此熾烈的愛國情感。同學們也都憤然不已,表示一定要努力學習來報效國家。這是王鍾翰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堂課。
鄧之誠先生乃中國現代史壇令人景仰的大師,以家世顯赫、天資絕倫、功力深厚、誌趣古雅、氣節高尚,堪稱一代奇人。他雖文弱書生,然俠肝義但,豪邁不羈。鹹有濟世之心,抱淩雲之誌。後來退出政壇,專誌於學術。先後受聘於北大與燕大,任曆史係教授。其時雖年方不惑,卻頗顯老成,終年著一襲藍布長衫,手執黎杖,不苟言笑。學生皆呼之“鄧老頭”,鄧之誠先生亦欣然領受。唯授課之時,從不用講稿,或慷慨陳詞,如數家珍;或奮筆疾書,字有法度。眾學生心悅誠服,以聽其授課、睹其風采為莫大享受。
王鍾翰對鄧之誠先生的才學、人品心悅誠服,故而望門投止。鄧之誠亦激賞王先生的勤奮好學,師生情義與日俱增。鄧之誠著述素以行文酣暢、文采飛揚著稱於世,時人有“文曲星”之目;且工詩賦,喜收藏,通金石,擅篆刻,有古名士風。王鍾翰則刻意模仿鄧之誠的行文風格,每有習作,必呈請批閱。鄧之誠亦逐字潤色,多予指點。
王鍾翰後來回憶說:“文如師時常訓誡:‘做人之道首要在誠實,任何情況下皆應講實話,做學問亦複如此。’我討教做學問之門徑,文如師囑我:‘有兩部書須反複研讀,一曰《日知錄》,一曰《資治通鑒》。這兩部書讀好了,你會終生受益。’我當時尚不明此言之道理,久之方悟出個中奧妙。兩書共同之處有二:一是經世致用,一是治學嚴謹。而這兩種精神,正是中國史學優良傳統的精華。於是我便將其作為日後治學之圭臬。文如師囑我要‘惜墨如金’,方謂自重。我銘記於心。進而仿文如師風格,以文言寫作論文。先生稍加潤色,雖不敢自誇洗練,但總求字斟句酌,不墜空談,頗得讀者謬愛。飲水思源,皆文如師教誨之功也。”程門立雪之敬、桃李報春之真情溢於言表。
鄧之誠在燕大擔任“中國通史”、“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和“明清史”幾門課程。第一年,王鍾翰主修了鄧先生的中國通史課。但隻是在課堂上聽講,並沒有獲得當麵向鄧先生問學的機會。後來因為一位湖南老鄉的引薦,他才得以上門拜謁仰慕已久的鄧先生。鄧先生很鄭重地告誡他,做人首先要誠實,做學問亦是如此。在王鍾翰從事曆史學研究的60多年裏,他越來越體會到了鄧先生的苦心。
王鍾翰後來回憶說,他所崇敬的各位師長和學者,盡管他們學問各有專攻、生活觀念也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他們都有著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並以此支配他們的學術探索,這種感召力也影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