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初,張中行還沒離開北大的時候,忽然聽說黃晦聞先生去世了,依舊法算才64歲,超過花甲一點點。當時張覺得很遺憾,原因是他看來一直很康強,身體魁梧,精神充沛,忽而作古,難免有老成容易凋謝的悲傷。還有個較小的原因,黃先生在學校以善書名,本係同學差不多都求他寫點什麼,作為紀念。他態度嚴正,對學生卻和氣,總是有求必應。本來張早想也求他寫點什麼,因為覺得早點晚點沒關係,還沒說。不想這一拖延就錯過機會,所謂“交臂失之”了。
黃先生名節,字晦聞,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的老教授。他早年在南方活動,有不少可傳的事跡,如與章太炎等創立國學保存會,印行反清或發揚民族正氣的罕見著作,參加南社,用詩歌鼓吹革命,與孫中山先生合作,任廣東省教育廳長等。他舊學很精,在北大任課,主要講詩,編有多種講義,如《詩旨纂辭》、《變雅》、《漢魏樂府風箋》、《曹子建詩注》、《阮步兵詩注》、《謝康樂詩注》等,都可以算是名山之作。詩寫得很好,時時寓有感時傷世之痛。所以張爾田(孟劬)把他比作元遺山和顧亭林。
黃先生的課,張中行聽過2年,先是講顧亭林詩,後是講《詩經》。他雖然比較年高,卻總是站得筆直地講。講顧亭林詩是剛剛“九一八”之後,他常常是講完字麵意思之後,用一些話闡明顧亭林的感憤和用心,也就是亡國之痛和憂民之心。張清楚記得是講《海上》4首七律的第二首,其中第二聯“名王白馬江東去,故國降幡海上來”,他一麵念一麵慨歎,仿佛要陪著顧亭林也痛哭流涕。大家自然都領會,他口中是說明朝,心中是想現在,所以都為他的悲憤而深深感動。
這中間還出現過一次小誤會。是有一次,上課不久,黃先生正說得很感慨的時候,有個同學站起來,走出去了。黃先生立刻停住,不說話了。同學們都望著他,他麵色沉鬱,像是想什麼。沉默了一會,他說,同學會這樣,使他很痛心。接著問同學:“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講顧亭林詩嗎?”沒人答話。他接著說,是看到國家危在旦夕,借講顧亭林,激發同學們的憂國憂民之心,“不想竟有人不理解!”
他大概還想往下說,一個同學站起來說:“黃先生,您誤會了。那個同學是患痢疾,本來應該休息,因為不願意耽誤您的課,掙紮著來了。”說到這裏,黃先生像是很感傷,我親眼看見他眼有些濕潤,點點頭,又講下去了。
就這樣,他滿懷悲憤,沒看到盧溝橋事變之後的情況,也沒看到敵人投降,就去世了。
馬幼漁先生
上世紀30年代初,張中行考入北京大學,選定念中國語言文學係,馬幼漁先生是係主任。張中行聽過他1年課,講的是文字學中的音韻部分。馬先生雖然是寧波人,風範卻沒有一點精幹善於撥算盤珠的樣子;口才也不見佳,因而講課的效果是平庸沉悶,甚至使人思睡。總之是,因為看不出他在學術以及行事方麵有什麼突出之點,同學們對他總是毫無懼意,甚至缺乏敬意。
他早年在日本,也是聽過章太炎先生講學的,因而以太炎先生為引線。關於馬先生就有個頗為不好聽的評語,是某某人得其(代太炎先生)什麼,某某人得其什麼;馬先生列在最後,是得其糊塗。
說糊塗,是近於開玩笑,難免過分;在一般人心目中,馬先生不過是好好先生而已。好好先生有可取和不可取的兩麵:可取的是不傷人,不可取的是不辦事。不辦事而能多年充當係主任,這或者正是北大容忍精神的一種表現吧。不過無論如何,他總是係主任,依照帥比將高的慣例,他就不能不出名。
出名還有另外的原因。其一是有幾個弟弟,其中兩位在學術界還相當有名:一位是馬叔平(衡),金石學家,寫過《石鼓文為秦刻石考》,受到門內漢的讚許,後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一位是馬隅卿(廉),有大成就的小說學家。其二是有一位賢內助。怎麼個賢法,家門之外的人自然不得詳知。;馬先生有時似乎願意泄漏一點消息,於是曾因此而受到女學生的嘲弄。其三,就是這位賢內助生了個赫赫有名的女兒,名馬玨,考入北大政治係;張中行在校時期,全校學生公推其為校花。校花,閨門待字,其在男學生群裏的地位、印象以及白日之夢等可不言而喻,這且不管;馬先生卻因此而受到株連,這也不是什麼過大的傷害;隻是間或,當然是背地裏,被戲呼為老丈人。
這好好先生的印象,又不隻是在學生群裏。大概1933年暑期吧,整頓之風吹來,觸及中文係(當時簡稱國文係)的也頗有一些,其大者是胡適之以文學院院長之顯位兼中文係主任;稍次是去教師之不稱職者,開刀祭旗的人物是林公鐸。馬先生退為隻算教授了,後來像是也不再講什麼課,總之是名存實亡了。
在校時期,多數人心目中的馬先生不過如此。這印象即使夠不上大錯,也總是模糊。到30年代末,北京淪陷了,馬先生因為年近花甲,沒有隨著學校遷往昆明。他原來住在景山西街(舊名西板橋),也許為了隱姓埋名,便遷到王府井大街大阮府胡同。其時張中行和同係同學李君也住在北京,因為寂寞,很懷念舊日的師友,而師友星散,所以有時就到馬先生那裏去坐坐。他們發現,馬先生也很寂寞,更懷念紅樓中的相識。於是漸漸,他們就把到馬先生那裏去當作後輩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