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是一個相當美好的時代,那時候政治上保持一種均勢。孔子刪詩,孔子對於詩作過最好的,最合理的批評。在《左傳》上關於詩的批評我認為是對的;孔子注重詩的社會價值。自然,正確的批評是應該兼顧到效率與價值的。

從目前的情形看,一般都隻講求效率了,而忽視了價值,所以我要大聲疾呼請大家留心價值。有人以為著重價值就會忽略了效率,就會抹煞了效率,我以為不會,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我們不要以為效率會被抹煞,隻要看看普通的情形,我們不是還叫讀詩叫欣賞詩嗎?我們不是還很重視於字句聲律這些東西嗎?社會價值是重要的,我們要詩成為“負責的宣傳”,就非得著重價值不可,因為價值實在是被“忽視”了。

詩是社會的產物。若不是於社會有用的工具,社會是不要它的。詩人掘發出了這原料,讓批評家把它做成工具,交給社會廣大的人群去消化。所以原料是不怕多的,我們什麼詩人都要,什麼樣詩都要,隻要製造工具的人技術高,技術精。

我以為詩人有等級的,我們假設說如同別的東西一樣分做一等二等三等,那麼杜甫應該是一等的,因為他的詩博、大。有人說黃山穀,韓昌黎,李義山等都是從杜甫來的,那麼,杜甫是包羅了這麼多“資源”,而這此資源大部是優良的美好的,你隻念杜甫,你不會中毒;你隻念李義山就糟了,你會中毒的,所以李義山隻是二等詩人了。陶淵明的詩是美的,我以為他詩裏的資源是類乎珍寶一樣的東西,美麗而不有用,是則陶淵明應在杜甫之下。

所以,我們需要懂得人生,懂得詩,懂得什麼是效率,懂得什麼是價值的批評家為我們製造工具,編製選本。但是,誰是批評家呢?我不知道。

《〈女神〉之地方色彩》初刊於一九二三年六月十日《創造周報》

第五號。

《女神》之地方色彩

《女神》之地方色彩

現在的一般新詩人——新是作時髦解的新——似乎有一種歐化的狂癖,他們的創造中國新詩的鵠的,原來就是要把新詩做成完全的西文詩(有位作者曾在《詩》裏講道他所謂後期的作品“已與以前不同而和西洋詩相似”,他認為這是新詩的一步進程,……是件可喜的事)。《女神》不獨形式十分歐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歐化的了。《女神》當然在一般人的眼光裏要算新詩進化期中已臻成熟的作品了。

但是我從頭到今,對於新詩的意義似乎有些不同。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於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於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他不要做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但又要盡量地吸收外洋詩的長處;他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後產生的寧馨兒。我以為詩同一切的藝術應是時代的經線,同地方的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因為藝術不管他是生活的批評也好,是生命的表現也好,總是從生命產生出來的,而生命又不過時間與空間兩個東西的勢力所遺下的腳印罷了。在尋常的方言中有“時代精神”同“地方色彩”兩個名詞,藝術家又常講自創力originality,各作家有各作家的時代與地方,各團體有各團體的時代與地方,各不皆同;這樣自創力自然有發生的可能了。我們的新詩人若時時不忘我們的“今時”同我們的“此地”,我們自會有了自創力,我們的作品自既不同於今日以前的舊藝術,又不同於中國以外的洋藝術。這個然後才是我們翹望默禱的新藝術了!

我們的舊詩大體上看來太沒有時代精神的變化了。從唐朝起我們的詩發育到成年時期了,以後便似乎不大肯長了,直到這回革命以前,詩的形式同精神還差不多是當初那個老模樣(詞曲同詩相去實不甚遠,現行的新詩卻大不同了)。不獨藝術為然,我們的文化的全體也是這樣,好象吃了長生不老的金丹似的。新思潮的波動便是我們需求時代精神的覺悟。於是一變而矯枉過正,到了如今,一味地時髦是鶩,似乎又把“此地”兩字忘到蹤影不見了。現在的新詩中有的是“德謨克拉西”,有的是泰果爾,亞坡羅,有的是“心弦”“洗禮”等洋名詞。但是,我們的中國在那裏?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那裏?那裏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那裏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女神》關於這一點還不算罪大惡極,但多半的時候在他的抒情的諸作裏他並不強似別人。《女神》中所用的典故,西方的比中國的多多了,例如Apollo,Venus,Cupid,Bacchus,Prometheus,Hygeia……是屬於神話的;其餘屬於曆史的更不勝枚舉了。《女神》中的西洋的事物名詞處處都是,數都不知從那裏數起。《鳳凰涅槃》的鳳凰是天方國的“菲尼克司”,並非中華的鳳凰。詩人觀畫觀的是Millet底Shepherdess,讚像讚的是Beethoven底像。他所羨慕的工人是炭坑裏的工人,不是人力車夫。他聽到雞聲,不想著笙簧底律呂而想著orchestra底音樂。地球底自轉公轉,在他看來,“就好象一個跳舞著的女郎”,太陽又“同那月桂冠兒一樣”。他的心思分馳時,他又“好象個受著磔刑的耶穌”。他又說他的胸中象個黑奴。當然《女神》產生的時候,作者是在一個盲從歐化的日本,他的環境當然差不多是西洋的環境,而且他讀的書又是西洋的書;無怪他所見聞,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東西。但我還以為這是一個非常的例子,差不多是個畸形的情況。若我在郭君底地位,我定要用一種非常的態度去應付,節製這種非常的情況。那便是我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是個中國人,我要做新詩,但是中國的新詩,我並不要做個西洋人說中國話,也不要人們誤會我的作品是翻譯的西文詩;那末我著作時,庶不致這樣隨便了。郭君是個不相信“做”詩的人;我也不相信沒有得著詩的靈感者就可以從揉煉字句中作出好詩來。但郭君這種過於歐化的毛病也許就是太不“做”詩的結果。選擇是創造藝術底程序中最緊要的一層手續,自然的不都是美的;美不是現成的。其實沒有選擇便沒有藝術,因為那樣便無以鑒別美醜了。

《女神》還有一個最明顯的缺憾那便是詩中夾用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了。《雪朝》、《演奏會上》兩首詩徑直是中英合璧了。我以為很多的英文字實沒有用原文的必要。如pantheism,rhythm,energy,disillusion,orchestra,pioneer都不是完全不能翻譯的,並且有的在本集中他處已經用過譯文的。實在很多次數,他用原文,並非因意義不能翻譯的關係,及因音節關係,例如——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總量!

象這種地方的的確確是興會到了,信口而出,到了那地方似乎為音節底圓滿起見,一個單音是不夠的,於是就以“恩勒結”(energy)三個音代“力”底一個音。無論作者有意地歐化詩體,或無意地失於檢點,這總是有點講不大過去的。這雖是小地方,但一個成熟的藝術家,自有餘裕的精力顧到這裏,以謀其作品之完美。所以我的批評也許不算過分罷?

我前麵提到《女神》之薄於地方色彩底原因是在其作者所居的環境。但環境從來沒有對於藝術產品之性質負過完全責任,因為單是環境不能產生藝術。所以我想日本底環境固應對《女神》之內容負一份責任,但此外定還有別的關係。這個關係我疑心或就是《女神》之作者對於中國文化之隔膜。我們在前篇已看到《女神》怎樣富於近代精神。近代精神——即西文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國的文化根本地背道而馳的;所以一個人醉心於前者定不能對於後者有十分的同情與了解。《女神》底作者,這樣看來,定不是對於我國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我們看他回到上海,他隻看見——

遊閑的屍,淫囂的肉,長的男袍,短的女袖,滿目都是骷髏,滿街都是靈柩,亂闖,亂走。

其實他那知道“滿目骷髏”“滿街靈柩”的上海實在就是西方文化遺下的罪孽?受了西方的毒的上海其實又何異於受了西方底毒底東京,橫濱,長崎,神戶呢?不過這些日本都市受毒受的更徹底一點罷了。但是這一段閑話是節外生枝,我的本意是要指出《女神》底作者對於中國,隻看見他的壞處,看不見他的好處。他並不是不愛中國,而他確是不愛中國底文化。我個人同《女神》的作者的態度不同之處是在: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女神》之作者愛中國,隻因他是他的祖國,因為是他的祖國,便有那種不能引他的敬愛的文化,他還是愛他。愛祖國是情緒底事,愛文化是理智底事。一般所提倡的愛國專有情緒的愛就夠了;所以沒有理智的愛並不足以詬病一個愛國之士。但是我們現在討論的另是一個問題,是理智上愛國之文化底問題。(或精辨之,這種不當稱愛慕而當稱鑒賞。)

愛國底情緒見於《女神》中的次數極多,比別人的集中都多些。《棠棣之花》、《爐中煤》、《晨安》、《浴海》、《黃浦江口》,都可以作證。但是他鑒賞中國文化的地方少極了,而且不徹底,在《巨炮之教訓》裏他借托爾斯泰底口氣說道——

我愛你是中國人。我愛你們中國的墨與老。

在《西湖紀遊》裏他又稱讚——

那幾個肅靜的西人一心在勘校原稿。

但是既真愛老子為什麼又要作“飛奔”,“狂叫”,“燃燒”的天狗呢?為什麼又要吼著——

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

——《立在地球邊上放號》

我崇拜創造底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髒;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哀,崇拜破壞;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

我要看你‘自我’的爆裂開出血紅的花來喲!

——《新陽關三疊》

我不知道他的到底是個什麼主張。但我隻覺得他喊著創造,破壞,反抗,奮鬥的聲音,比——

倡道慈,儉,不敢先的三寶

底聲音大多了,所以我就決定他的精神還是西方的精神。再者他所歌謳的東方人物如屈原,聶政,聶荌,都帶幾分西方人底色彩。他愛莊子是為他的泛神論,而非為他的全套的出世哲學。他所愛的老子恐怕隻是托爾斯泰所愛的老子。墨子底學說本來很富於西方的成分,難怪他也不反對。

《女神》底作者既這樣富於西方的激動的精神,他對於東方的恬靜的美當然不大能領略。《密桑索羅普之夜歌》是個特別而且奇怪的例外。《西湖紀遊》不過是自然美之鑒賞。這種鑒賞同鑒賞太宰府,十裏鬆原底自然美,沒有什麼分別。

有人提倡什麼世界文學。那麼不顧地方色彩的文學就當有了托辭了嗎?但這件事能不能是個問題,宜不宜又是個問題。將世界各民族底文學都歸成一樣的,恐怕文學要失去好多的美。一樣顏色畫不成一幅完全的畫,因為色彩是繪畫底一樣要素。將各種文學並成一種,便等於將各種顏色合成一種黑色,畫出一張sketch來。我不知道一幅彩畫同一幅單色的sketch比,那樣美觀些。西諺曰“變化是生活底香料”。真要建設一個好的世界文學,隻有各國文學充分發展其地方色彩,同時又貫以一種共同的時代精神,然後並而觀之,各種色料雖互相差異,卻又互相調和。這便正符那條藝術底金科玉臬“變異中之一律”了。

以上我所批評《女神》之處,非特《女神》為然,當今詩壇之名將莫不皆然,隻是程度各有深淺罷了。若求糾正這種毛病,我以為一樁,當恢複我們對於舊文學的信仰,因為我們不能開天辟地(事實與理論上是萬不可能的),我們隻能夠並且應當在舊的基石上建設新的房屋。二樁,我們更應了解我們東方底文化。東方底文化是絕對地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哦!我們不要被叫囂獷野的西人嚇倒了!

東方的魂喲!

雍容溫厚的東方的魂喲!

不在檀香爐上嫋嫋的輕煙裏了,

虔禱的人們還膜拜些什麼?

東方的魂喲!

通靈潔澈的東方的魂喲!

不在幽篁的疏影裏了,

虔禱的人們還供奉著些什麼?

——梁實秋

《泰果爾批評》初刊於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日《時事新報》

副刊《文學》第九十九期。

泰果爾批評

泰果爾批評

聽說Sir Rabindranath Tagore快到中國來了。這樣一位有名的客人來光臨我們,我們當然是歡迎不暇的了。我對客人來表示了歡迎之後,卻有幾句話要向我們自己——特別是我們文學界——講一講。

無論怎樣成功的藝術家,有他的長處,必有他的短處。泰果爾也逃不出這條公例。所以我們研究他的時候,應該知所取舍。我們要的是明察的鑒賞,不是盲目的崇拜。

哲理本不宜入詩,哲理詩之難於成為上等的文藝正因為這個原故。許多的人都在這上頭失敗了。泰果爾也曾拿起Ulysses底大弓嚐試了一番,他也終於沒有彎得過來。國內最流行的《飛鳥》,作者本來就沒有把他當詩做;(這一部格言、語錄和“寸鐵詩”是他遊曆美國時寫下的。Philadelphia Public Ledger底記者隻說“從一方麵講這些飛鳥是些微小的散文詩”,因為他們暗示日本詩底短小與輕脆。)我們姑且不必論它。便是那贏得諾貝爾獎的《偈檀迦利》和那同樣著名的《采果》,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詩人理智中的一此概念,還不曾通過情感的覺識。這裏頭確乎沒有詩。誰能把這些哲言看懂了,他所得的不過是猜中了燈謎底勝利的歡樂,決非審美的愉快。這一類的千熬百煉的哲理的金丹正是詩人自己所謂

Lifes harvest mellows into golden wisdom.

然而詩家底主人是情結,智慧是一位不速之客,無須拒絕,也不必強留。至於喧賓奪主卻是萬萬行不得的!

《偈檀迦利》同《采果》裏又有一部分是平凡的禱詞。我不懷疑詩人祈禱時候的心境最近於ecstacy,ecstacy是情感底最高潮,然而我不能承認這些是好詩。推其理由,也極淺鮮。詩人與萬有冥交的時候,已先要擺脫現象,忘棄肉體之存在,而泯沒其自我於虛無之中。這種時候,一切都沒有了,哪裏還有語言,更哪裏還有詩呢?詩人在別處已說透了這一層稱密——他說在上帝底麵前他的心靈vainly struggles for a voice。從來讚美詩(hymns)中少有佳作,正因為作者要在“入定”期中說話;首先這種態度就不誠實了,講出的話,怎能感人呢?若擇定在準備“入定”之前期或回憶“入定”之後期為詩中之時間,而以現象界為其背景,那便好說話了,因為那樣才有說話底餘地。

泰果爾底文藝底最大的缺憾是沒有把捉到現實。文學是生命底表現,便是形而上的詩也不外此例。普通性是文學底要質,而生活中的經驗是最普遍的東西,所以文學底宮殿必須建在生命底基石上。形而上學惟其離生活遠,要他成為好的文學,越發不能不用生活中的經驗去表現。形而上的詩人若沒有將現實好好的把捉住,他的詩人的資格恐怕要自行剝奪了。

印度的思想本是否定生活的,嚴格講來,不宜於藝術底發展。泰果爾因為受了西方文化底陶染,他的思想已經不是標類的印度思想了。他曾宣言了——Deliverance is not for me in renunciation,然而西文思想究竟是在浮麵黏貼著,印度的根性依然藏伏在裏邊不曾損壞。他懷慕死亡的時候,究竟比歌謳生命的時候多些。從他的藝術上看來,他在這世界裏果然是一個生疏的旅客。他言語,充滿了抽象的字樣,是另一個世界的方言,不像我們這地球上的土語。他似乎不大認識我們的環境與風俗,因為他提到這些東西的時候,隻是些膚淺的觀察,而且他的意義總是難得捉摸。總而言之,他的舉止吐屬,無一樣不現著outlandish,無怪乎他常感著

homesick……for the one sweet hour across the sea of time,

因為他不曾明白地講過嗎?

I came to your shore as a stranger,I lived in your house as a guest……my earth.

泰果爾雖然愛好自然,但他愛的是泛神論的自然界。他並不愛自然底本身,他所愛的是the simple meaning of thy whisper in showers and sunshine,是Cods great power……in the gentle breeze,是鳥翼,星光同四季的花卉所隱藏著的,the unseen way。人生也不是泰果爾底文藝底對象,隻是他的宗教底象征。穿絳色衣服的行客,在床上尋找花瓣的少女,仆人或新婦在門口佇望主人回家,都是心靈向往上帝底象征;一個老人坐在小船上鼓瑟,不是一個真人,乃是上帝底原身。詩人底“父親”、“主人”、“愛人”、“弟兄”,“朋友”都不是血肉做的人,實在便是上帝。泰果爾記載了一些自然的現象,但沒有描寫他們;他隻感到靈性的美,而不賞識官覺的美。泰果爾摘錄了些人生的現象,但沒有表現出人生中的戲劇;他不會從人生中看出宗教,隻用宗教來訓釋人生。把這些辨別清楚了,我們便知道泰果爾何以沒有把捉住現實;由此我們又可以斷言詩人的泰果爾定要失敗,因為前麵已經講過,文學底宮殿必須建在現實底人生底基石上。果然我們讀《偈檀迦利》,《采果》,《園丁》,《新月》等,我們仿佛寄身在一座雲霧的宮闕裏,那裏隻有時隱時現,似人非人的生物。我們初到之時,未嚐不覺得新奇可喜;然而待久一點,便要感著一種可怕的孤寂,這時我們渴求的隻是與我們同類的人,我們要看看人底舉動,要聽聽人底聲音,才能安心。我們在泰果爾底世界裏要眷念我們的家鄉,猶之泰果爾在我們的地球上時時懷想他的故土一樣。

多半時候泰果爾隻能訴於我們的腦筋,他常常能指點出一個出人意外入人意中的真理來。但是他並不能激動我們的情緒,使我們感覺到生活底溢流。這也是沒有把捉住人生底結果。他若是勉強彈上了情結之弦,他的音樂不失之於渺茫,便失之於纖弱。渺茫到了玄虛的時候,便等於沒有音樂!纖弱底流弊能流於感傷主義。我們知道做《新月》的泰果爾很能了解兒童,卻不料他自己竟變成一個兒童了,因為感傷主義正是兒童與婦女底情緒。(寫到這裏,我記起中國最善學泰果爾的是一個女作家;必是詩人底作品中女性的成分才能引起女人底共鳴。)泰果爾底詩是清淡,然而太清淡,清淡到空虛了;泰果爾的詩是秀麗,然而太秀麗,秀麗到纖弱了。Mr. John Macy批評《園丁》裏一首詩講道:(it)would be faintly impressive if Walt Whitman had never lived,我們也可以講若是李杜沒有生,韋孟也許可以作中國的第一流詩人。

在藝術方麵泰果爾更不足引人入勝。他是個詩人,而不是個藝術家。他的詩是沒有形式的。我講這一句話恐怕又要觸犯許多人底忌諱。但是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東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沒有形式藝術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要打破一個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許多變異的形式罷了。泰果爾底詩不是沒有形式,而且可說是沒有廓線。因為這樣,所以單調成了他的特性。我們試讀他的全部的詩集,從頭到尾,都仿佛不成形體,沒有色彩的amoeba式的東西。我們還要記好這是些抒情的詩。別種的詩若是可以離形體而獨立,抒情詩是萬萬不能的。Walter Pater講了:“抒情詩至少從藝術上講來是最高尚最完美的詩體,因為我們不能使其形式與內容分離而不影響其內容之本身。”

泰果爾底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哲學,論他的藝術實在平庸得很。他在歐洲的聲望也是靠他詩中的哲學贏來的。至於他的知音夏芝所以賞識他,有兩種潛意識的私人的動機,也不心仔細去講它。但是我們要估定泰果爾底真價值,就不當取歐洲人底態度或夏芝底態度,也不當因為作者與自己同是東方人,又同屬於倒黴的民族而受一種感傷作用底支配;我們但當保持一種純客觀的,不關心的disinterested態度。若真能用這種透視法去觀賞泰果爾底藝術,我想我們對於這位詩人底價值定有一番新見解。於今我們的新詩已夠空虛,夠纖弱,夠偏重理智,夠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果爾底影響,變本加厲,將來定有不可救藥的一天,希望我們的文學界注意。

《電影是不是藝術?》初刊於一九二〇十二月十七日《清華周刊》

第二百〇三期,署名一多。

電影是不是藝術?

電影是不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