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縣域經濟社會3
普安大堰塘
開江首鎮普安,正街後有一條太平街,西街外有一條半邊街,兩條街都通往街後的一口大堰塘。上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過去全鎮吃水用水全靠那一口大堰塘。數十年過去了,大堰塘早已廢棄不用,但人們一直保留著它,它的水生態、水文化,以及留給幾代人的水記憶,成為普安古鎮的一道風景線,讓人留戀不已,感慨不已。
從鎮中心十字街側邊一條幽深小巷子進到大操壩,走過“一完校”大門及長長的圍牆,穿太平街、過真武宮,經王家堡小山坡下一灣青青竹木掩映的水稻田、幾片青菜園子,跨過雞窩灘旁的小石橋和字庫塔,遠遠見一片壩子裏逶迤曲折的彎彎石板小路、彎彎楊柳河。大堰塘就坐落在河邊,它像一隻美麗的大眼睛,亮亮的,靜靜的,映耀著天光雲影,倒映著綠樹紅花,清麗、深邃。在普安人心中,它不啻是一顆閃光的藍寶石,它不啻是一泓純淨的聖潔水。每天清晨和黃昏,大堰塘的路上便是絡繹不絕,擔水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街鄰還是三五邀約,結隊擔水,有說有笑。有的人在家裏閑得發悶,擔著水桶出門,其實是衝著擔水的熱鬧人氣而來的。有的年輕人被熱鬧場麵激動起來,會冒叫一聲:“撞——扁挑戳背!”遇見過路人,一聽說討口水喝,便隨即停下來,讓過路人蹲著,把腦殼伸到桶裏,咕嚕咕嚕喝個痛快。
楊柳河發源於大約三五裏之遠的紅花山,流經陳家溝,不過一條小溪,卻是大堰塘的源泉。每年初夏,鎮上就會安排人力,在臨近堰塘一旁取土挑泥,紮起一道堰牆,將河水引進堰塘,直到把水灌得滿滿當當的,才將堰牆拆去。
民國28年(1939年,縣誌載為1935年,有誤),縣內商界領軍人物、普安富商、時任聯保主任的黃惠生,發起修建大堰塘。他自己首先捐資千餘元,各商家、士紳和居民,或捐資,或出工出力,全鎮人都積極行動起來。工程組織管理,推普安原貴州講武堂畢業之舊軍人鄧德安主管其事。於當年7月7日正式奠基開工。施工中還挖出千年珍稀烏木。
今天的人們似乎搞不懂,為什麼那個時候要興師動眾開挖大堰塘?
興起於明代中後期、曆經600餘年的普安古鎮,是川東北四大商貿名鎮之一。其他如渠縣三彙鎮、宣漢南壩鎮、巴中恩陽鎮,都是以水興市,惟普安鎮是個以米興市的旱碼頭。全鎮的飲水,曆來依靠楊柳河床的“沙井”和鎮內的“四十八井”。但隨著人口增加,約5000人的飲水開始發生危機。一個在當今世界上嚴重發生的水資源匱乏、飲水用水危機,在小小開江的普安鎮早已進行了一番預演,時間上早了七八十年。
筆者生在普安鎮,和所有本街人一樣,從小要做一個人生功課:為家裏“抬水”或“挑水”。最初,筆者每天和二姐一道,去大堰塘“抬水”,一隻大木桶,一根大扁擔,兩副幼嫩肩膀,顛顛簸簸、拉拉扯扯地那麼擔啊,走啊,時而把水濺出了很多,時而把赤腳趾丫碰破了皮,血流一路,哭喊一路;時而嫌二姐那一頭受力少了,“不公平”,硬要停下來把桶繩子受力支點移動一寸……唉,不知發生了多少次的扯皮。
記得水桶常有壞了漏了的時候,怎麼辦?全家人要吃水啊,但又不好開口借鄰居人家的,家家都要擔水啊,好不作難。稍長大以後,則是獨立擔水。記得14歲那年的一個趕場天,父親特地為我買來一擔小水桶,大約是一般水桶的一半大小。街鄰圍觀,議論紛紛,都誇水桶工藝精致,玲瓏可愛。鄰居金家伯媽叫李永珍,達縣城外肖公廟的人。她見了水桶,操一口達縣話說:“小小巧巧的,看到寡安逸啷噯。”
就這麼一個大堰塘,還提供了一個職業形態——“賣水”,也就是以挑水出賣為業、以挑水求生的人,被世俗化稱作“水販子”。解放後,還有年近半百卻被迫以挑水為職業的“五類分子”孫子容、潘良富、郝誌甫和弱智人、外號叫“石咁缽”的,分別為餐飲店如新街合作食堂、正街飲食店、理發店、老郎茶館挑水,而學校單位夥食團炊事員則必有“挑水”一項工作。不管天晴落雨、炎夏寒冬,天天如是,年年如是,長達40餘年。可憐幾位本街長者,常年受著沉重體力勞動的折磨煎熬,刻骨銘心啊。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鎮上才接通了縣自來水公司的自來水管道。
大堰塘建成後大約40年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普安人都飽受環境汙染之苦。有人擔水,夏日驕陽下圖一時涼快,故意把一雙泥腳浸在水裏。甚至有人惡意佯裝落水,在水裏遊泳幾圈。而跳水自盡不為人察覺的悲慘事件,也是時有發生。可在那個年代,人們集體無意識,集體失憶,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衛生不健康的。
小小一方水土,小小一方飲用水堰塘,卻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中國人均水資源僅為全球平均水平的1/4,而中國占世界人口比重達19%,未來淡水資源將成為製約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否則,隻能是“幹旱中的特有文明”。
近三年來,中國連續發生重大幹旱:2009年北方大旱、2010年西南大旱、2011年長江中下遊大旱。這意味著什麼?
我開江縣人,千年以來世代盼水、治水、蓄水;我普安場人,喝大堰塘的水長大的人,對水和水文化的感知,可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水狀態,國之命脈,不可不察。
張家水煙鋪
國人抱水煙杆吞雲吐霧,是清代和民國時期的一大民俗世相。如今回想起來,水煙絲的色、香、味(鄙人不曾抽過),水煙杆的獨特造型及其竹、銅、銀等的不同質地,火撚子的搓製與買賣,一邊點火一邊吞吐的饕餮貪婪情狀,無不引發兒童的好奇心。鄙人曾偷偷取下水煙杆,模仿大人抽煙的樣子,孰料咕嚕一喝,竟喝進滿口液體煙汁,頓時“哇”地嘔吐一地,苦不堪言。後來出門在外,見到摩登女郎香煙在握,紅唇玉手,儀態優雅,頗有那麼一點現代高貴浪漫之氣,頓覺中國抱水煙杆兒情狀的老大與迂腐,隱隱有對於“抱殘守缺”的哀憐。難道這就是我中國國粹?
“吃水煙”習俗,一直延續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40多年來,筆者誤認為消失殆盡。孰料今春某日,竟在開江甘棠鎮鑼鼓堂村的農家院內,得見黃亮光滑的竹製水煙杆兒,一老年婦女正抱在胸前,銜於嘴上,作著呑雲吐霧的愜意享受。嗚呼者也,何其痛快!
開江縣普安鎮,1951年統計有商鋪962家,近50個行業,其中絲煙店24家。正街有著名的張家水煙鋪,自產自銷,係張伯禎先生早年經營的老字號特色商鋪。其產品具有煙絲細勻,色澤紅亮,油分充足,灰白緊接,接火耐久,味正濃香等特點。解放後不久,傳給其子張代祖獨立經營。張家水煙,即使在解放前也是很有影響的一種特色手工藝產品,以其精到獨特的色、香、味而贏得消費者的普遍歡迎,生意十分興隆。遠在陝西的漢中、鎮巴等地,都長期有派專人定期上門購買,或由挑運黃表紙和棉花往來陝西的職業挑二哥捎帶。
張家水煙鋪最早設在普安鎮南街,江西會館“濂溪祠”的斜對門(後來改作了鄧家銅匠鋪子)。另有西街胡光陽、袁德全兩家代理銷售分店。解放初,軍管會硬要本街楊莽娃兒交出錢物,楊沒法,咬口說張伯禎借了他200個大洋,要交就隻有叫張來交。張大喊冤枉,可鑒於當時形勢,不交走不脫,申告無門,隻好平白無故地交出200個大洋。還好,軍管會後來偶然間發現楊莽娃兒說的有假,出麵將正街上楊的鋪子抵押給張。置換一座房屋,即使是正街鬧市鋪麵,在當時也最多不過五六十個大洋,可見其非公平交易所付出的昂貴代價了。不過也好,從南街遷到鎮中心的正街,對麵就是全鎮最宏偉最熱鬧的民間公共文化服務平台關帝廟,有如此黃金口岸到手,多花了錢也就不重要了。
張家水煙鋪子的結構布局為前店後家,再後為作坊。這在川東商貿重鎮的普安特具代表性。鋪麵當街三尺櫃台,半壁貨架,琳琅滿目;靠牆一溜長椅,為顧客休息之用。第二開間,設計為臥室、一側辟為樓梯和通道。從通道進入天井、用作作坊的第三開間和第四開間、後院。後院需下幾步石階,有一口水井,水位很高,伸出雙臂即可打水。每遇天幹,街鄰牽線似的進出張家,取水擔水。隔壁綜合行棧小院的天井也有一口井,奇怪,地平線低於張家井大約一米,但水位卻更低,水量也小得多。
水煙製作的基本原料是當地栽植的土煙葉,不用外地引進的白肋煙,這就大大降低了原料成本。輔助性原料為青油、桐油、老蔭茶水等。水煙製作工藝的獨特,是張家水煙質量特色的保證。
作坊設備:
(1)榨,雜木製作。分平榨和直榨。
(2)大鍋灶、石碓窩、四方箱、雙絲籮篩、千斤頂等。
工藝過程:
(1)將烘幹的煙葉片手工撕成葉和葉梗,分開放置。
(2)將葉梗置於大鐵鍋,攪和沙粒、一定量桐油,明火爆炒。炒照了,炒香了,轉入石碓窩舂細,再倒入雙絲籮篩篩下細粉,其細密度超過麵粉。如此一來,本地煙葉含梗率雖高,但利用率亦高。
(3)將煙葉置於黃桶容具拌和。一邊拌和,一邊撒入葉梗粉末、一定量青油,噴上霧狀老蔭茶水,使之濕潤、細滑,並發出濃濃香味。
(4)平榨。將拌和好了的煙葉置入一尺見方的四方箱,壓上石塊,用四個千斤頂進行高壓,頓時壓緊壓平。待燒過5支香(約10小時)以後,取榨。將已高壓成塊的煙葉切成條塊,重疊,放入直榨。
(5)直榨。將煙葉塊左右各上好夾板,夾緊,由四名工人配合用力擠壓,使之壓緊、定型。隔日後取榨。
(6)最後使用精度很高、鋒刃尖利的木工刨子,不緊不慢地推削,絲狀水煙即告出品。
包裝上,用火紙作煙封加以包裝。一小包重量5錢,10小包成一大包,用細繩子紮好。存放期二十來天。通常一人一天抽一包,花費1角錢。解放初,1角錢接近於一人一天的基本夥食費用,不可謂不昂貴奢侈。當然,比起現在抽“中華”香煙的奢靡,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民國時期,雲南也是水煙盛行之地,連接雲南交通的川南重鎮宜賓,就有著名的雷家“怡和宮”和李群“大生祥”等多家煙鋪。張家水煙鋪經營百年,堪與現代香煙媲美,且保持價格優勢,因而長盛不衰,煙客眾多。解放後土改,張家水煙作坊雖有雇工四五人之多,但其積極的經濟帶動作用畢竟得到政策認可,張代祖被劃為“小商”成分。後來公私合營,加入集體所有製的合作商店,生產經營沒有積極性,得過且過。到上世紀70年代初,計劃經濟大一統最終走到了它的極端,水煙製作工藝技術及其商品化經營方式遭到武斷幹涉,終至於停業,最後關門。沒有商品生產帶動,農村煙葉種植業萎縮,其消費群體也就隨之消失,民間百姓抱水煙杆的世俗景觀從此難覓。鄰縣梁平,依托慈竹資源優勢,竹製品工藝發達,但其竹製水煙杆產業卻遭受打擊。
張家水煙鋪,其工藝技術從何而來,源頭在哪裏?張家世代居於普安鎮外牛山寺坎腳下黃泥鄉某村,有張家祠堂。但張家族譜於“文革”動亂中暗自燒毀,至今沒能找到一部。隻是據傳說,“湖廣填四川”移民,入川始祖來自廣東,輾轉經湖廣麻城孝感鄉落籍開江。據此推斷,張家水煙工藝可能來自廣東沿海。上世紀改革開放後的七八十年代,普安食品站張經成去一趟廣州,所花路費就靠出售隨帶去的10個梁平竹子水煙杆。他說,廣州的水煙,比普安張家水煙鋪的差得太遠了。為什麼不恢複起來呢?是啊,何不搞起來呢?這一工藝的唯一傳人、張代祖二兒子張立民(小名四毛),也曾雄心勃勃,欲重振雄風。但為謹慎起見,他特地走訪當時縣煙草公司經理。經理不作答複,隻是說,煙草乃國家專賣,涉及國家有關政策,需要請示上級部門。最後卻不見回音,不了了之。
張家祖上功名顯赫,富貴十分。縣內故有“孫家的頂子,張家的碇子”一說。縣大老爺過路,必得下轎。要不,“路邊栽秧的張姓人都要跑上去,把轎子砸個稀爛”。此說讓人一驚,鄉人乖張蠻橫何至如此?誇張了吧?
張家世代一度單傳。到張伯禎,生四子四女。其四子分別以祖、宗、昭、穆四字名之。四個姑娘,大姐張代
,在西南師大工作;張代蘭是縣糧食局幹部,“文革”中有造反派從其所管辦公室搶去糧票,多達7斤半的重量。
(2010年4月28日采訪張四毛而記)
附錄:普安鎮中藥鋪口述史
口述人:蔣宗義,號明輝。民國15年(1926)7月19日生於普安鎮新街。民國33年(1944)小學畢業於南極學宮新學堂。被母親安排入城關北街口李其義家藥鋪當學徒。兩年後學滿回家。1949年解放後不久考入唐山軍政幹部學校。該校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42軍所屬。1950年,隨第42軍124師372團教導隊(公開叫戰勤工作隊)首批入朝。1951年初,第四次戰役,在龍頭裏遇敵飛機轟炸,凝固汽油彈燃燒爆炸而負傷致殘。
口述時間:2005年5月19日
口述地點:成都機頭橋一茶鋪
前記:普安作為川東北特具代表性的著名曆史文化古鎮,應該深入發掘它的豐潤的曆史文化積澱,應該讓後人知道它曾經有過的曆史的輝煌,應該彰顯它的曆史的特色性文化內涵及其個性。
普安鎮自古就是開江縣的商業中心。民國年間,有富商曾智倫、顏恭安,曾與黃惠生合資經營花、紗、桐油。鎮上有幾百家(按:最多達到720餘家)商鋪,像正街上顏家齋鋪,產名小吃“椒鹽檢包兒”;曹家齋鋪、張(代祖)家水煙鋪、武管事酢酒坊、曾家茶坊、孫子寬孫家碗鋪;東街上鍾家棧房,是街上最大的棧房;開綢緞鋪的也多。飯館麵館那就更多了。根據筆者調查記錄統計,民國時期,普安全鎮有中藥鋪34家、西藥店3家。
自古說“黃金有價藥無價”。藥可以救命,錢救不了命。錢救命,那也是拿錢買藥救命。
民國後,普安鎮上最早的中藥鋪是蔣祝豐開的,在東炮台街口子隔四五間的店子。蔣祝豐又在老屋楊家灣辦蔣家絲廠。
普安最大的藥鋪還要數正街上汪家藥鋪。既賣珠片,又賣“拆貨”(批發)。汪樹生曾任普安商會會長,會址設在西炮台街口外汪黑兒家隔壁商會館裏。汪樹生有兩個女兒,汪華純和汪華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