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出門在外,常有思鄉之念。如果是讀到家鄉的有關文字,哪怕是隻言片語,也會欣然會意,獲得一種精神的快慰和滿足。然而,家鄉的文獻記錄向來不多,經曆了“文革”劫難中的查抄焚毀,更是鳳毛麟角,稀少可貴。如今推進文化強國建設,家鄉的文化資源、文化特色優勢將會得到開發利用,而文化創造也會極大掀起一波浪潮。李偉的詩歌創作活動,就是來自家鄉文化創造的浪花一簇,可圈可點。就在閱讀期中,央視3台播利川農民歌手陳立高唱山歌,很絕,其中一首五句子山歌:
太陽大噠曬壞人,惟願天上起烏雲。
天上烏雲起一朵,上遮日頭下遮陰,
惟願遮到我二人。
聽了過後,腦子裏便總是有個影子,疊映在李偉的詩頁上。利川跟開江同一個地域,同一種自然人文特色,聽歌、讀詩,有特別的親切感。我於是老想著文化的生長和文化生長的地域性空間環境和心靈土壤。一個人的成長之根不可能脫離這種土壤。李偉的詩,根子就在開江。這是一種神會,非同鄉人無以理解察覺。因此,當人們產生心靈歸宿的文化訴求之時,像李偉這一些詩歌吟詠,就成了支撐,成了慰藉,成了鼓勵。尤其是當今社會人流熙熙攘攘,紅塵滾滾滔滔,讀詩,實在是一種超凡絕俗的瀟灑,變成了一種奢侈。
作為開江人,李偉的詩歌創作道路已走過10年,其創作實踐,為豐富和拓展“開江學”研究提供了一個頗具價值的研究個案和前景,而以他本人作為人文學科畢業的大學生的學養和10年社會實際工作的經曆和經驗,很有可能成為一批“頂杆杆”的角色。對此,我個人懷著期待。
(本文係《絮語春痕·跋》的部分文字,2011年12月30日於成都錦裏居)
七、民間信仰與宗教
筆者根據田野調查所得材料來看,開江一度產生靈桐崇拜信仰和鴨腳大神崇拜信仰。這是開江本土性的原創民間信仰,值得學術文化界加以關注。
桐子樹,是開江靈桐崇拜信仰的最直接對象物。將其靈物化,加以頂禮膜拜,用意在表達崇敬,寄托希望,祈願風調雨順,桐子樹生長健壯,多結桐子。清代鹹豐以降,新興桐油業引領開江農耕經濟空前繁盛起來,種植經濟作物桐子,成為千家萬戶的重要產業。加工桐子榨油的手工業作坊,也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桐子種植業構成開江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家有千株桐,一生不受窮”成為廣大農民的全新理念,廣泛傳播,世代傳承。
鴨腳大神崇拜,應是導源於開江一地曆代挑二哥人力運輸的龐大勞動群體。據粗略統計,開江的挑二哥就業人數,常年保持在3萬人左右。他們跋山涉水,那一雙雙鴨掌似的大腳,承受了多少苦難深重?忍受了多少病痛煎熬,經曆了多少血雨腥風!這一切人間不幸,最終在無望無言無淚的哭叫聲中升華,升華為靈魂的自我撫慰、自我嘲弄,以及自我寄托——那就是鴨腳大神崇拜。唯有鴨腳大神,才能撫平人們的心靈創傷,像藥湯似的,療治人們的痛苦呻吟。
任市鎮上有近代修建的所謂佛教廟宇“江西寺”,可能是縣境內唯一保存完好的移民會館建築。一座本為江西填川移民族群集資建造的公共文化建築,曆經戰亂和動蕩,居然存活下來,實在是地方文化遺產不幸之中的萬幸。作為移民族群的公共文化建築,由於移民社會最終的文化融合,早在民國之初就已開始喪失其群體組織的社會功能,以至於川內各地的諸多會館建築或收歸國有和集體所有,或毀敗,或拆除,或出賣,或挪作他用,如今殘存不多。我等遊江西寺的最大興趣在於它的個案意義。看寺名,顯然是佛教所不曾有過的,也找不到教門淵源和根據,不倫不類。但恰恰是它的不倫不類,使會館在最後的年月裏免遭厄運,被有心人以佛教主體及寺廟形式取代其社會主體及道教內涵而保存下來,堪稱特殊,值得探究。如果不是這樣,而是硬被作為一個什麼單位、企業的所謂“國有資產”或“集體所有”的資產,那麼,這份資產早都灰飛煙滅了,何談什麼江西寺江東寺,何談什麼物質文化遺產!
一個叫“觀音寺”的廟子,被推薦給我們一遊。近,在任市鎮郊不過數裏之遙的高橋壩村。江西寺在“街上”,進出人多而且方便,香火就旺盛得多。觀音寺僻處一隅,要得香火旺盛,談何容易?女住持年事已高,快滿70歲。而觀音寺的曆史淵源就深遠多了。任市鎮文化幹事老李特地攀上數丈高的絕壁,就著摩崖石佛造像的石刻文字,依稀見到“光緒二十四年”的字樣。這不能說就是建廟年代,或許是一次廟會盛況的時間記載,當然也說不定是竣工典禮的記錄。
天下名山僧占多。一見觀音寺,就有山川靈異之感。雖然寺廟建築多係新建,簡單粗糙,文化水準不高,更說不上金碧輝煌,但香火也還旺盛。說明平民百姓對宗教信仰的靈魂生活需求是不可忽略的,更是不可抹殺的。宗教關於生命、生死等的終極求解,不可能僅限於科學,科學求真,宗教求善,必須也隻能求助於哲學和宗教的智慧。因此,對民眾的宗教信仰,唯有尊重、順應、重視和引導,才是當今公共文化服務(管理)的內容;唯有尊重、順應、重視和引導,才是以人為本。
女住持俗姓楊,四川達縣人。近20年前,她身患怪病,全身冰涼,大小醫院無不拒絕收治。無奈,她了斷紅塵,出家到達縣真佛山。5年中,她不沾飯食,幾乎靠水和真佛山的柏樹籽粒充饑,同時也就是堅持了長期治療。同行的賈載明問住持:你吃的柏樹籽,是果子幹了、黃了、裂開了口子那種嗎?她回答:“不是,是沒有成熟的青籽籽。”又問:冬天好像沒有青果子呀?她說:“不啊,冬天也有。”賈說:那東西很苦澀,太難吃了。她笑著說:“不,吃著很香。”怪病最終被奇跡般治愈,她活過來了。於是,她被派到觀音寺主持佛事。其丈夫為支持她而以自願者身份來寺,無償勞動,精心雕琢碑刻文字圖案。柏樹籽能充饑活命,能治病,比“獨參湯”還厲害,豈不神奇!賈載明在他的文字中是這樣記敘的:這個女住持,瘦小體弱,沒有香客時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但她卻毅力非凡,創造了一番事業。是什麼給了她力量?是漫長日子裏與無因無名之疾病搏鬥一點一點凝聚的精神,還是來源於對佛家的虔誠信仰而獲得動能?我看是兼而有之吧。問她的丈夫再娶女人沒有,她說:“沒有,我們兩個人雙修,都斷絕塵緣。”
嗚呼!對女住持的神秘身世,我等大加感慨,且看到了自然所賦予的另一個神秘:廟堂之上的高巍崖壁,一巨石酷似蓮瓶,高掛其上,可謂天造地設,美其名曰“淨水瓶”。瓶之一側,一泓清泉從小洞中細流而出,汩汩不斷。品嚐一過,甘洌醇爽,猶天賜之神水也。
一晃,近20年光陰逝去。這位民間女奇人以其“住持”身份,默默積聚信眾的一點一滴施舍,構建了一座寺廟園林建築,默默積聚自己的一點一滴努力,造化了一塊人間淨土,一塊綠色的靈魂家園。
八、夔門與巫山十二峰
三峽,有險要神奇的山水,故謂“三峽天下險”。
夔門,是三峽的一道雄奇風景,是川東人也是所有四川人心目中的巴蜀古國東大門。在山中困久了,矚望夔門,渴望來一個華麗轉身,走出巴山,走向外麵的世界。故杜甫有詩雲:“群山萬壑赴荊門”。好一個“赴”字,盡寫矚望、追求之情。四川地處邊遠,四川人自古以來常感盆地封閉,意識落後,對人才成長不利,故而說川人出川是條龍,不出川則可能是一條蟲。從長江三峽走出夔門,走向世界,去見大世麵,去“淘尖”長見識,懷著好奇的求知欲熱望,實實在在地閱讀人生,經曆人生,從來都是四川青年的追求和渴盼,並被認為是人生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風光無限,故而隆隆重重地美其名曰“出夔門”。詩雲:
十二峰青雲靄中,巫山神女笑春風。
巴人豪興長相望,一出夔門天下雄。
夔門,可謂四川天府之國的正大門(龍門、朝門)。夔與龍,都是中國傳說中上古時代的圖騰信仰,“出夔門”可能與“龍門”有某種語源的聯係。我們從現代意義上來看夔門的時候,無不感到它所烘托的巴山蜀水的萬千氣象,古遠深厚的曆史積澱。上帝賦予了它極其宏大的氣象、極其雄偉的氣勢、極其莊嚴的氣度、極其幽邃的氣韻。
夔門所在地,名曰“巫山”。巫山,早在上古時期,巫術已認識到該地區在四川、在川江出口處所具有的神秘和奇峻。巫者,巫術之淵藪也。巫,分化出後來的風水堪輿理念和術數。風水理論應是從巫術演化而來。最早帶了巫術特征的若幹概念如表示方位的東西南北中,如坐北朝南、天圓地方等。
巫山夔門外,有十二神女峰的傳說故事,可謂中華文化中最高品位的神話故事之一,優美、幽秘,神奇動人。風水理論提出了一個關於門庭朝山的最高理想境界,叫作“二十四象口”。正是從風水意義來看,處於巴蜀古國夔門前方遠處的巫山神女峰,是極好的朝山,十二青峰層層疊疊,成為罕見的“二十四向口”,擁有最高最理想的堪輿境界。它昭示了位於巴蜀古國大門前最美的一道自然景觀,最好的一個人文環境。無怪劉禹錫吟歎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試問,在四川,在中國,哪裏還有像十二神女峰這樣有著二十四象口的神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