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繩扣記(1 / 1)

是時候了,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我終於找來了繩子。

這半年多來,舊報紙堆積如山,盡管深藏在床底,卻已從床頭探出了頭,床板也被報紙頂得凹凸不平。我把它們移出來,分成三個山頭,分別捆綁。繩子拿到手上,疊成雙股,手腕子一抖就是一個繩扣,這是越拽越緊的繩扣,用它來捆報紙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剛把報紙勒住,我卻停了手。這雙股的繩扣絞在一起,它猙獰的麵目在這個下午被我看見,還會不會被別的什麼人看見?

那個久遠年代裏的半島,繩扣、網兜曾經是致命的武器,過去是這樣,現在依然是。它埋伏在每個人的背後,總會在你最悠閑的時候冷不丁冒出來。那些年,腰裏掖著一團繩子,不亞於一把匕首。越勒越緊的繩扣帶來長久的恐懼,它的最初的用途始終是含混不清,沒有人真正明白,隻有幾個常年出遠海的人會結這種繩扣,父親也算一個,他是跟六爺學會的。父親還不到十八歲就來到海上,跟在六爺的船上當學徒,整天在船頭忙得團團轉,六爺魚鷹一樣的眼睛光芒四射,不住地掃來掃去,在他密集的視線裏,一粒灰塵也逃不脫。這天,他招手喚過父親,從船板上揪起一截繩子,默不作聲地做出了那個古老的繩扣,驀地起了疾風,船舷上停著的幾隻水鳥怪叫幾聲,紮進海裏不見了,它們單薄的軀體激起飛轉的旋渦,隨即被浪頭覆蓋了,四下裏一片沉寂。六爺進艙了,父親捧著繩扣仔細端詳,它由兩個環形疊加而成,每個環形的一側都引出兩條繩頭,四條繩頭分別往兩邊拽,兩個環形的繩套就會收縮,而且是越拽越緊,變成令人窒息的死結。

父親看了幾遍,暗暗記在心裏,可以後的幾年裏,六爺居然再也沒有提起繩扣的事情,沒有人知道繩扣的用途。父親用它來捆網上的標杆,歇海時,標杆被箍在一起,胡亂扔在潮濕的艙裏,老遠望見它們蜷縮在一起,在夜裏會有低低呻吟聲從那裏傳出來。

有人說六爺年輕時做過海盜,父親一想起海盜的事情,就不敢在六爺麵前提繩扣了。興許,那是勒人的繩扣。父親拍著胸脯說。我和幾個堂兄弟坐在炕沿上,鞋子齊刷刷地垂下來,聽完了父親的話,更是大氣不敢出,幾條扭曲的鞋帶從腳麵上滑下來,微微晃動著。父親掀開炕席,拽出了繩子,來,我教給你們。他的手上下翻飛,手指扇起一陣風,居然把前額的頭發吹起來。幾個堂兄弟望著父親的頭發,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死死盯著他的手,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他剛停下,我接過繩子把扣抖開,照著父親的樣子,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父親忽地直起腰來,麵色凝重。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水手,父親說。我抓著那個繩扣,在手心裏捏了又捏,直到捏成了線球。

天晚了,堂兄弟們都散去了,我還攥著一把繩子不放。母親讓我把窗簾拉上,一伸手,繩子脫手了,我趴在炕沿往下看,燈光照不到炕沿之下這片長條的地帶,繩子的去向在這裏變得曖昧不清。黑燈瞎火的,明天白天再找吧。母親勸我說。這一夜翻來覆去,想著繩扣,總也睡不踏實。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可還是沒有找到繩扣,炕沿下空空蕩蕩。這麼多年,它究竟去了什麼地方?直到我碼齊了一堆報紙,它才悄悄現身,原來它早已和我融為一體了,忘也忘不掉。我坐在地上看著手裏的繩扣,像看著一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回家探親時路過六爺門前,漆黑的木門半掩著,我靠上去。六爺的頭發快禿沒了,紫色的肉球在白頭發茬下麵來回晃動。他手裏拿著一條長繩子,窗台上擺著半幹的鮁魚,他拿起來,隔一段拴一個,拴了一長條。

六爺踩著長條凳子,顫巍巍地把它們掛在屋簷下,這些鮁魚頓時隱入黑暗中,誰也看不見。六爺手上還拎著一匝結好的繩扣,像逮賊的架勢,在屋簷下蹲著。我禁不住想,若幹年後,當他走了,真正的繩扣再也不會有了,還有那些和繩扣有關的秘密,也都將會湮沒在岑寂的院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