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船頭一隻鳥(1 / 1)

那年我有七八歲,第一次跟著大人坐船出遠海。起錨後,我們離開海岸,迎麵而來的海浪均勻地撞在船頭上。一隻隹鳥站在船舷,並不人,還不時抖抖翅膀,船身在浪頭上搖晃,它卻站得穩穩的,長嘴左右甩動,似乎以此來維持身子平衡。這顯然是一隻成年的隹鳥,翅膀的邊緣已經生出了暗紅色的長翎,它似乎剛從水裏鑽出來,羽毛是脫水的,見風就幹,但腳爪上還帶著水漬,在船板上滲開深色的印子。隹鳥頭上的灰色絨毛質地綿密,海風吹過,絨毛被層層掀起,有的地方浸了水,一綹一綹粘連在一起,被風一吹,也絲絲散開了,多像我們頭上翻滾的頭發。它眯著眼,沉醉於這種愜意,側過頭來望著我們。船上漁民高興萬分,起航時有鳥落在船上,是難得的吉兆,預示著有一場罕見的收獲。於是,船上忽然響起了那首古老的漁歌,歌聲穿透海風,腔調高昂激越,字句卻十分含糊急促,符合半島的方言特點。十八年轉眼就過去了,大段的歌詞已經漫漶不清,我隻記得那支歌的開頭有這樣幾句:

“一呀嘛一隻鳥,船頭望著我,世上的好事情呀,都讓我遇著。”

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來的,接著整船人都跟著唱起來,古老的漁歌流傳了不知多少代,每一個音節都印在人們心上,每一處轉折也都出奇的一致,無需費力去記,就像船上的柴油機,一經啟動就會自動運轉。在嘈雜的漁歌中,隹鳥雙腿一縱,越過船舷飛走了,它擎著鋒利的翅膀,悄無聲息地掠過泊在岸邊的一隻舊木船,在空中頻頻拍打翅膀,有了片刻的停留,繼而在船後麵隱蔽的位置著陸了。舊木船橫在我們麵前,看不清隹鳥的去向,我猜想它的趾爪定是在泥灘上陷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走去,這纖細的聲響給我們送來了它全部的體重。我們的船轉過海角繼續前進,繞開了那隻舊木船的遮擋,此時的隹鳥變成了一個黑點,它還在舊木船後麵的灘塗上走來走去,對吵嚷的船隊置之不理,它邁著小碎步,低頭啄食,淺灘裏的小魚蝦躲不過它的長喙,一條閃亮的小魚橫在它嘴裏,急切中難以下咽,它昂起頭,尖嘴指向藍天,幾個開合,小魚落了進去。隻見它一甩頭,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船頭上議論紛紛。有人說它鑽進泥潭裏捕食了,還有人說它從舊木船的裂縫鑽進去了,那裏有隹鳥的家宅,湧動著無數雛鳥的小小頭顱……

我離開半島以後的許多年,神出鬼沒的隹鳥不斷在我眼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它的存在,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劉墉,這個神秘的半島人。這一天,乾隆皇帝心血來潮,想到半島遊玩一番,忽然在朝堂上問起半島風物如何。劉墉聞言大吃一驚,暗忖皇帝到半島必然鬧得一方百姓不安,立即出班奏道:半島盛產一種食人蚊,嘴長一尺,渾身黑毛,十分凶險,萬萬不可前往。他在朝堂上陳言如流,眾臣瞠目,他心中顯現出一隻隹鳥,在海灘上悠閑漫步,這讓他心裏有了主張。朝堂上光線昏暗,劉墉和眾臣似乎在船上,隻有他一人善識水性,在風浪中泰然自若,滿朝文武暈頭轉向,他的身後,隹鳥撲棱棱飛起,翅膀掀起的巨大氣浪令皇帝和諸臣張大了嘴巴,腳下搖晃難以站立。皇帝穩穩心神,忽然想到劉墉能言善辯,唯恐有詐,所以要親眼看看食人蚊,劉墉遂派人快馬加鞭到半島捉來一隻隹鳥,裝在鐵籠裏覲見。皇帝從未見過隹鳥,隻見這灰鳥其貌不揚,尖嘴如刀,鎖在籠子裏,還不停用嘴敲擊鐵柱,叮當作響,果然凶悍異常。皇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揮揮袍袖:不去了。隹鳥還在叮叮當當敲擊著鐵籠,指頭粗的鐵柱上出現點點白光,夾雜著粗重的喉音,像猛獸發作之前的聲音。皇帝急急退了殿,倉皇逃去,再也不敢踏進半島。

劉墉這個神秘的半島人,代表了雲譎波詭的半島式智慧。長久以來,他隱藏在曆史典籍的角落裏忽隱忽現,這些角落填滿了碧綠的黴斑。如果有耐心抖落這些黴斑,會發現劉墉出現的場景往往是在清秋佳日,皇宮裏的花園葳蕤生輝,萬物繁榮滋長,上有飛鳥雲集,草叢中有狐兔追逐,更有流水之聲隱隱傳來,種種妙處,不輸造化之功。立體的皇宮在焦黃的紙頁上站立起來,把持黃卷的手不堪重負。皇帝背手站在煙霧繚繞的大瀑布旁邊,慢慢轉回身來望著侍立的眾臣。劉墉走上前與皇帝交談,與長著三角眼的弄臣爭論,言猶在耳。他在史書裏交談,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隻是交談而已,什麼都不為,或許隻為了留下這樣一個交談的場景給發黃的紙頁,把上古時期的優雅留下來。我們難以看清他的表情,正如我們沒有看清舊木船後麵,那隻隹鳥的最終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