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近道去海邊,走上了從未走過的一條土路,它立在眼前,盡頭處變成錐尖,到海邊就停住了,路邊是齊腰的荒草。在前麵的十字路口,靠右的拐角處豎著一通石碑,扇形的碑芯端坐在花崗岩的碑座上,這樣的幾層疊加起來,足有一人多高,上寫兩個鮮紅的大字:網劉。這便是村的名字了。油漆是新刷上去的,石碑周圍還飄著塑料火焰似的油漆味道,在“劉”字最後一筆的提鉤處,一滴油漆淌下來,在粗糙的碑石上折了幾道,落進了石碑底座的縫隙裏,在看不見的暗處繼續流淌著,指引我悉心尋找村子的源流。順著岔路望去,果然有大片紅屋頂,雲集在海邊的荒地上,遙想當初,那個人平靜地走完了一生,他不會想到,村人以他的技藝和姓氏給村莊取了名字,並且連續傳了三百年,最終被三百年後的我無意中看見。而當我看見石碑時,心頭忽然一顫,居然有說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這種相遇是不是命定的前生有約?或許三百年前我曾路過他家門前,看到他在低頭織網,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他故去後,我已在壯年,和其他村民合力豎起了石碑,那兩個大字,原先便是熟識的。
三百年前,該村的劉姓始祖善於織網,不知本領從何處得來,據舊誌記載,他不到二十歲時便能夠“穿梭如電,日夕不倦,竟月所耗竹梭何止千萬”。看來他既有迅捷無比的身手,電光火石的瞬間找準扣眼,纏繞繩結,又有穩如泰山的坐功,足以坐上一天一夜而不知疲倦,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可怕性格居然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而且並行不悖,正如他的兩隻手——左手的竹篦子,纏滿了網扣,靜止不動,與此同時,右手上下飛舞,幾乎看不見,他沉醉在自己熟練的技藝中,得意之時,微微合上了眼睛,他太累了,需要歇一歇了,眼睛雖然閉著,他手上卻絲毫沒有放鬆,依然是一梭緊似一梭。原來,他早晚不停地織網,已經有十幾個春秋了,梭與網的距離,還有每個網扣的位置所在,都在他心中一一明亮起來,手勁拿捏之準,正如黑暗中開了幾扇天窗,他置身於傾瀉的柱形光線裏,寒冷的冬季,他靠近火爐,守著環形的溫熱,火光照亮了他手中光滑的竹片,酷暑不久降臨,他守著樹下的黑影,網掛在樹幹上,竹梭每一次收回,都要勒緊一個網扣,這時樹葉跟著晃動,他的濃蔭搖搖欲墜,似乎要朝他壓下來,他視而不見,秋天還沒到,樹葉就落光了,落葉掉在網上,正巧被他勒進了網扣裏,他抬頭看看大樹空蕩蕩的枝丫,搖搖頭離開了。都說日月如梭,他的梭隻要稍微快些,就趕得上時間的腳步了,門外買網的船東排成了長隊,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漁網連在一起了。
他沒有留下名字,舊誌中隻用“本村劉姓始祖”來代替,他的動和靜的功夫各自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我隱約感到,如果他把這功夫放在別處,似乎會比織網更有用——在廟堂上的深思謀國,或在江湖上的刀光劍影,都需要同時具備近乎極端的動和靜的功力。或許他隻喜歡織網,讓人思之黯然。春季裏是漁網的旺季,歇了一冬的漁民們早就坐不住了,他們收拾家夥,準備起航了,船上的儲備自然不能少了漁網,舊漁網修補後還能繼續用,如果要出遠海,就要增些新網了,半島上出海用的網,近半數出自他的手。他常坐在自家門檻內織網,整天不說話。門檻與門框的交腳處有個鐵鉤,網的主經線就掛在鉤上。房門敞開著,他坐在木凳上,身子的正麵明亮,後背則陷入土屋頑固的黑暗,他忘記了時間。他去世後,劉家的子孫繼承了他的手藝,代代傳遞不絕,他的後人當中不乏以織網為生的人,有的學到了他的幾成靈巧,有的則學會了幾成枯坐,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了。他的墓碑上鐫刻著交錯的斜方格,兩線相交之處都有一個滾圓的點,象征著交織的網扣,從墓碑背麵的銘文得知,他去世於明崇禎七年,正是風雨飄搖的年代。半島偏居一隅,那時還沒有什麼力量能把他從凳子上掀翻,旋轉的梭影把他籠罩,他身前的綠樹正在吐出葉片,瞬間有了濃蔭。
那天我走進網劉村,街上到處是人,我側著身子躲開他們,身子接觸的一刹那,衣袖磨得吱吱作響,等我走完這條街,衣袖和肩膀起了亮光,就像鏡子麵似的反射著人像。胡同裏擠滿了織網的人,他們往往是全家老小一起出動,幾把梭同時舞開,瞬間布好了漁網初始的經緯線,碧綠的尼龍絲線掛在對麵牆壁的釘子上,由一個健壯的漢子扯住絲線的另一頭,把線繃得筆直,齊腰高的絲繩攔住了道路,我到了近前隻好退回去,另外擇路,哪知連著拐了幾條胡同,裏麵都及時掛起網攔住我的去路,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像蜘蛛一樣忙碌著,來時的道路都在漁網中纏繞,絲線在陽光中閃著寶石般的綠色光芒,它們逐漸縮小了包圍圈,我就這樣,在網劉村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