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守廟人的黃昏(1 / 2)

魚骨廟是島上唯一的一座廟,廟中供奉的是東海龍王的三太子,曆經元明清三朝,香火不斷,是漁家祈求平安的地方。同行的朋友聽著我的介紹,不住地點頭。說話間我們轉過圍牆,來到了南麵的山門,幾架飛簷橫在半空,透過朱紅的廊柱,遠遠望見山門內有三間大殿浮在高坡,在風中搖曳,荒草中生出三條土路,長蛇般急匆匆掠過,淩厲的曲線讓人心驚,它們是綠色背景上的三股白線,從山門撒出,分別係在三座大殿的門檻上,整座廟宇才穩穩地固定住,沒有破空飛走。我們從最中間的小路走上去,這時他從偏殿探出身來,隻打開半邊門,青布褂襯在朱紅的鐵門上,格外顯眼,我們趕緊停下了。他是守廟人,前山的地,後山的果園,都是廟產,需要有專人看護。我對朋友們說,朋友們點了點頭。

守廟人已經降到台階上,他從高處彎著腰往下看,我們抬頭正好和他來個照麵,他看見我忽然愣住了,腫脹的眼皮撩開,指著我說:你是不是認得我?我看到他帽簷下露出了額頭上的黑痣,也愣住了。我說,認得,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他衝下台階,緊緊抓住我的手,全身的重量從台階高處斜壓下來,我倒退了兩階,才略有緩解,他原本高大的身軀彎曲著,現在和我基本持平,我們在此相遇,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場景。

十八年前寒冷的冬夜,父親出海,母親去鄰居家串門了,剩下我一個人在家,他踩著雪來到院裏,大聲喊著父親的名字,那時的夜晚安靜,他的聲音被雪地反射,傳出去很遠,我聽出是他的聲音,急忙答應著,他已經推門進了屋,落滿雪的氈帽先探進門來。我正在小炕桌上寫作業,胸口抵住桌子邊,一筆一畫寫著生字,寫了十幾頁,爐火在不知不覺中暗下去,我把炕桌頂在胸前,被子圍在身上,他進門一看就笑了。他問我冷不冷,我點點頭。他在火爐裏加了煤,火爐馬上呼呼響起來。你在家裏都覺得冷,那你爸在海上冷不冷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扶了扶帽簷,帽子上頂著一層雪,卻並不摘下來拍打。父親曾說他是個禿子,三伏天也不摘帽子,睡覺也戴著帽子,我仔細看過,他氈帽下沒有露出鬢角來,他笑著等我回答,我又點了點頭。這時火爐旺起來,爐子蓋都燒紅了,頂棚上照出了環形的光亮。父親遲遲不回來,他起身要走,出門前對我說,也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他們回來時,不用說我來過。我在玻璃上,看見他踩著雪,走出了院門,他踩著雪的咯吱咯吱聲響漸漸遠了,像是去了遙遠的國度。轉過年來,我到外地上學,很少見到他,隻記得他在那天晚上給我送來了火爐裏的烈焰,由遠及近,馬蹄般答答作響,響徹寒冷的冬夜。

他在海上四十年,閉著眼就能甩出網,網口落水時是光滑整潔的圓形,收回來就是魚蝦滿船亂跳。據說他因此跟龍王結了仇,他走進魚骨廟的正殿總會被門檻絆倒,他把腳抬高,門檻也跟著長高,躲也躲不掉,有人看見他絆倒在地,帽子也跟著落地,露出了他油亮的禿頭,這才是讓他最惱火的事,後來他幹脆不進正殿,隻在偏殿後麵的廂房住著,廟裏的兩個和尚也怕他衝撞了龍王三太子,不讓他到正殿來。有一天晚上,他怎麼吃都吃不飽,連吃了二十個饅頭,肚子裏還是咕嚕嚕直叫,能吃的東西卻一點也不剩了,他活了這麼大年紀,頭一次遇上這樣的怪事。他走出偏殿,路過正殿時,忽然看見龍王三太子駕前的龜精,肚子高高鼓起來。龜精斜眼睛瞅著他,嘴角掠過一絲冷笑,由於是強忍著的笑,聽不到笑聲,隻看見胡子一翹一翹。他心裏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一定是龜精把二十個饅頭挪進肚裏去了,隻能暗氣暗憋,回去忍著餓睡下了,睡到半夜,卻被漲醒了,撩開被子,眼見著肚子氣球一樣鼓脹起來,一直脹到了嗓子眼,他扶著床吐了一陣,先前吃進去的二十個饅頭都吐出來了。他知道,這是龜精想趕他走,幾十年來,他捕捉水族無數,龜精這麼做還應算是客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