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後,巷子空空蕩蕩,飯點剛過,空氣中的菜香還沒有散盡,油膩的碗筷早已聚集在黑漆漆的鐵鍋中央,白亮的瓷碗散發出耀眼的白光,一雙關節粗大的手正在攪拌,點點油花洇開來。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情景了。
午飯的忙碌與飯後的腹脹,帶來了漫長的慵懶和倦怠,正如拖長的樹影一樣疲憊。這時節,人們都有午睡的習慣,各家的門戶大開,無需防範,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倒在門外的樹蔭下,無人照料,自行車一個腳蹬著地,後輪翹起,在風中微微轉動,鏽成紫紅色的輻條在土路上投下粗重的斜紋,不住地變換位置,就在它剛才倒地的瞬間,鋼結構的骨架發出巨大的轟鳴,這時誰也沒有聽到——酒足飯飽的午後,正是酣睡之時。左手的車把在地上砸出了圓坑,坑裏原有的泥土飛出來,貼到了對麵的院牆上,形成一個突起的疙瘩。而削平這個疙瘩,正好填到那個坑裏去,分毫不差,可見這種碰撞是多麼精準。一隻家養的黃鴨站在旁邊,側頭看著自行車,剛才它一定被嚇壞了,自行車歪倒時差點砸到它,不遠處有一根黃色的羽毛,想必就是它受驚嚇時扇動翅膀掉下來的。它眨著小黑眼珠,一會兒看看車子,一會兒又抬頭看看我。它在想什麼?眼看著一個高大的鐵器驟然變矮,瞬間到了它能夠靠近的高度,在它看來是難以理解的,這樣的問題,或許會困擾它一生。這麼多年了,一輛舊自行車就這麼倒著,好像從來沒有被人扶起過,或者有人來扶它也賴著不起來,就等著我回來。我俯身去扶車,瞬間感到它的沉重,從車把傳遍我的全身,車把上的膠皮套早就沒了蹤影,等我支起車架,翻過手心來看,滿是暗紅的鐵鏽,我離開了太久,它按照自己的鍾擺,毫無懸念地走到了遲暮之年,已經認不出我了,原以為它會像大黃狗一樣,從地上一躍而起,不等我去扶就會自己躍起來,叮鈴鈴響起鈴聲……
在海邊的小屋裏,我看到過父親騎著這輛自行車,在蝦池間的小路上閃過。兩邊都是深不見底的海水,小路隻有幾尺寬,稍有偏差就會掉進海裏。他的這種騎法,我從來不敢試,父親騎上去,前輪絲毫不晃,穩穩地騎遠了。
父親和平叔是村裏最早有自行車的兩個人之一,舊時半島娶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迎親”,男方雇花轎到女方家迎娶新人,另一種是“送親”,男方在家等候,女方的家屬把新人送上門。若用自行車送親是極其排場的,街坊四鄰有嫁女兒的,常提著煙酒來找父親和平叔借車,說是借車,實際是連人帶車一起借去。父親和平叔經常一道去送親,倆人輪換著帶新娘,起先是平叔空著車在頭裏開路,父親帶新娘,走一陣子就歇歇,把新娘請上平叔的車,父親到前邊去開路。土路兩邊的莊稼地嘩嘩直響,走到鹽場時,父親忽然停住了車,他看到那隻隹鳥,正在地上撲棱著,兩隻紅色的腳爪上別著鐵夾子,原來是逃走的獵物。父親心裏歡喜,用繩子捆了掛在車把上。到了新郎家,送下新人,父親和平叔被讓到裏屋喝茶,父親手裏還拎著隹鳥。主人家見了十分驚奇,隨手接過來道:“怎麼帶了隻鳥來?”父親慌亂中隻好隨口說:“我們那邊興這個。”主人家連連稱謝,父親有些舍不得,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父親看到那隻隹鳥的眼裏有異樣的光。
等到年底,六爺的孫子娶媳婦,送親的人也是騎自行車來,車把上赫然掛著兩隻隹鳥,送親的人停下車子,雙手捧上隹鳥:“聽說你們這裏興這個。”六爺全家愕然,嘴裏隻好胡亂應著,接過隹鳥擺在正堂的桌上,這無疑是承認了不存在的風俗。以後的許多年,父親一手創製的風俗居然風靡一時,送親必須有隹鳥上禮,前海的隹鳥幾乎絕跡。有一次放學回家,我看見一個外鄉人拎著幾隻隹鳥來到村裏,正在叫賣,不大時間,居然被搶購一空,至於用途自不必說了,臨莊還有很多人跑來打聽,已經賣完了,轉過年來,父親也騎著自行車參與到捕隹鳥的隊伍中來。
我眼前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景:滿月之夜,海灘上空空蕩蕩,而那輛自行車倒伏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沉重的鐵鏽和淤泥把它隱入了黑暗。藏在礁石後麵的人們默不作聲,靜等隹鳥現身。無數獵槍的槍筒從礁石上方斜探出來,在月光下暴露無遺,就像一小片突然出現的荊棘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