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池間路(1 / 1)

頭一遭走在那上麵,比坐船穩當不了多少。

灰白的窄條子土路,左右是張著大嘴的養蝦池,從土路到水麵,還有一人多深,土路邊緣殘缺不全,像一把陳年的菜刀,鋸齒斑斑,那是藏在食物裏的骨質甚或細碎石粒的輪廓。走了幾步,我就開始搖晃,路兩側是陡峭的土壁,池麵寬闊的水域上水聲大作,抽水機的粗管子正往池裏灌著海水,池中心冒起一堆白沫,蕩出了半圓的巨浪,層層疊疊壓向對岸。仿佛受到它的牽引,我站立不穩,慌亂中把土路踩掉一塊,二叔從後邊抓住我的衣服,一大塊土坷垃盤旋而下,在蝦池裏綻開一朵渾濁的花。

池間小路的盡頭,是二叔新蓋的小屋,新打的泥牆坯是翻滾的波浪,我們站在不遠處,饒有興致地觀望了多時,體內居然也有了些波浪的動靜了。

推開鐵門,迎麵一鋪炕,旁邊連著一個簡易灶,灶台上還有半瓶白酒。看到酒,我心裏踏實很多,到底是二叔的屋。

二叔一早就出門去了。我一覺醒來,旁邊的二叔已經不見了,我伸過腳去,被窩還是熱的。他應該是喂蝦食去了。探身朝窗上一看,他正順著條小路,向土屋走來。他一手拎著網兜,一手攥著酒瓶子的細脖兒。鋥新的一瓶酒,金箔紙的標簽在朝陽下放著奇異的光,光點忽然變成圓轉的金線,二叔把瓶子掄起來了。有太陽的早晨,走在自家的蝦池上,二叔嗓子發癢,忽然弓背作勢欲唱。我大氣不敢出,單等著聽他的好戲文,他喉結滾了幾下,到嗓子邊的唱段又給壓了下去——本地的柳腔戲,多是哭哭啼啼的悲聲,跟眼下的好天氣根本不搭調。

接下來,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改變了我們後來的生活,它讓我們變得煩躁不安,卻又無可奈何:二叔的酒瓶脫手了。

起先,他還沒有注意到,也許是手上汗涔涔,瓶子打滑了,他還在作勢揮舞,忽覺手裏發空,這時瓶子已經落到一半,他剛看到,已經救不迭了。池間路之下的峭壁上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把瓶子削成了兩半。這時的二叔網兜也脫手了,裏麵的小魚小蝦沾到水,開始探頭縮腦,試探著從鬆動的袋口鑽出來,遊進蝦池裏。

我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出了屋,二叔蹲在那裏,往池裏看,土路沿兒讓他摳掉一大塊,豁口處裸露著深色的內瓤。

——別看了,二叔,咱再買瓶。

——再買,就不是這瓶的味了。

二叔起身,在小路上狠踹了一腳,路麵的土掉了一大塊,緊接著,蝦池裏響起土塊落水的聲音。

後來的幾天,二叔每每走到路中央,總忘不了跺一腳,土路幾乎被截斷了。父親來和二叔換班時,一鼓勁跳了過來,氣得說不出話。二嬸和母親來送飯,總也不敢過這條路。父親鏟來土補過幾次,豁口總也培不住,後加的土像扔進了無底洞。

終於,二叔在一次大醉之後徹底忘記了那天早上的事情。他醉後醒來,搬個方凳坐在窗台前,安靜地吃掉了半罐蝦醬,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他曾經的憤懣強加給了我們,他的怒氣消散之後,隻留下一言不發的豁口土路,還有經過土路中央時跳來跳去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