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許多年,每當想起扇子崖,眼前總會出現那條麵目不清的街,它的一端被兩盞街燈照亮,燈光搖擺不定,不住地把另一端推進無邊的黑暗。十幾年前的夜晚,我們摸黑從村裏出來,沿著巷道拐來拐去,兩邊的院牆上不住有梧桐探出頭來,這些坐在牆頭的龐然大物,逼得我們一路急奔,直到街口看見燈光,懸著的心才放下,通向扇子崖的路在這裏豁然打開,我們互相對視,卻看不清各人的臉,時間過去了太久。暗夜裏,我們借助肢體來交談。哪家池子裏養的蛤蜊肥,我們最終會去那一家。激烈的爭論居然在沉默中進行,同樣陷入沉默的還有扇子崖,在它的注視下,偷蛤蜊的活動進行得不動聲色。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我們對蛤蜊失去了興趣,我們開始了對烏賊的不懈尋找。
在那片海域,我們曾經見過一個船老大,他身上的藍色小褂被海風點燃,火焰翻滾,比燃燒的草垛還要熾烈。他給過我一隻近乎透明的小烏賊,他手裏還留了一隻,一揚手扔進嘴裏,直嚼得汁水四濺,順著嘴角往下淌。我也把烏賊扔進嘴裏,嚼了幾下,涼颼颼,歹毒的腥味,嗆得我咳嗽起來。船老大哈哈大笑著去解纜繩,笑聲逐漸跟著船走遠了。在周邊海域,我還見過他幾次,吃著白酒嚼烏賊。拔腿要走的時候總被他叫住,照舊遞給我烏賊。我把烏賊托在手上,看著他吞咽。一開始,我隻到他的腰那麼高,緊接著,我超越了他的胸口,終於,他停下來看著我,咀嚼的姿勢僵在那裏不動,微張的嘴是無底深淵,許多年,孤孤單單,讓我想起我家簷下的燕窩,巢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黑洞洞的圓孔整日俯視我們,給一個少年帶來最初的恐懼。
這恐懼後來終於被烏賊取代。
再次見到船老大是在秋天,他雙手背在身後,嘴裏叼著煙,許久不動。終於,他伸出手來夾煙,手掌上斜纏著一道白膠布,膠布發黑了,邊緣的線已經開裂,毛茸茸的,線頭隨著風向跳來跳去,鋼鐵般的手,竟然也會受傷。深青色遮陽帽在他臉上畫出一片堅硬的黑色,密集的涼風不斷地改變這片區域的形狀,在這忽明忽暗的變幻中,我忽然看見他左腮上多了三條斜向的白道兒,耀眼的白道兒。呈放射狀排列的三條白線,好似透光的部分,把整張臉分成了四片,就像在一麵碎裂的鏡子上看到他的臉。他看見我,笑笑說:不小心遇見了烏賊王。我掉頭就跑。
蹲在灘頭喘氣的當口,幾個摸蛤蜊的女人穿著皮褲,趟水上岸來,其中一個笑著說:“老六這回嚇破膽,保準再不敢吃烏賊了。”說著,她們脫下高筒靴,就地磕泥,地上立刻多了一堆泥。這麼多年了,淤泥不斷翻新,終於成了一座高台,站在台子上,可以隱約望見被波濤包圍住的大廟島。據鄉人傳說,船老大經常躲到那裏,吃烏賊的毛病還是沒有改掉。每每有人提起他,我總想到這樣的場麵:他蹲在大廟島的岸上,船係在身邊,隨便伸手就從海裏拎出一隻烏賊扔進嘴裏,臉上三道白條隨著咀嚼而來回抖動,儼然似麻雀腳下抖動的電線,他的心怦怦直跳。想到這些時,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跑進一片蘿卜地裏,扯著纓子把蘿卜拽出來,然後貓著腰悄悄離開,恐懼,伴隨著惡作劇般的興奮,這種精神在漁村向來以秘不告人的方式傳遞。
從地裏跑出來,我耳朵裏灌滿了風聲,小路兩邊的樹林子不住地扭曲、旋轉起來。我一頭撞進家門,父親和母親同時抬起頭來,我剛從暈眩中回過神來,大聲衝他們說:“船老大遇見了烏賊王,被蜇了臉。”父親轉過頭望著母親說:“老六在海裏也算撲騰了一輩子,怎麼連烏賊和巨章魚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