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行走的牙簽(1 / 2)

潮退遠了,海水逐漸望不見了,隻剩下灰色的海灘。就在這時,我又看見了那群蟹,那是一種身材瘦小的尖蟹,它們揮著兵器,像密集的弓弩,掛著風聲,從泥灘的淺水裏衝殺出來。我趕緊跳到一邊,避開了淩厲的攻勢。

尖蟹長條形的身子連著八條腿,外加兩個比腿粗不了多少的鉗,麵無表情地飛奔,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而其中多數尖蟹跑起來一顛一顛的,摻雜在隊伍中間,還有一隻跑起來劇烈顫抖,它少了兩條腿,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躍前進,與整個隊伍的奔跑極不協調——它們當中,大部分成員缺了一條腿。相形之下,一隊傷兵讓人放心許多。誰也不會想到,這是漁民們的傑作。

捕魚人常年待在船上,追逐著四處遷徙的金槍魚群,短的也要在船上待上大半年,已經習慣了海麵上起伏不定的生活。回到安穩的陸地,居然頭重腳輕,生出些許暈眩了。隨船帶了蜂窩爐,用完就熄,餅子碼在爐蓋上熱熱,網裏撿出的小魚扔到鍋裏滾一滾。小蝦是可以生吃的,嫩白脆涼,像吃涼拌黃瓜。一頓飯就這樣悄然開始了,滿船都是大吞大嚼的聲音,正如起風後的弄堂,充滿了來路不明的撞擊。一夥蹲在船板上吃飯的漁民中,忽然有一個人停了下來,貓著腰,直奔船頭的一堆漁網走去。同船的夥計們心知肚明,低著頭吃自己的。隻見那人揪出一角網,翻了多時,拎出一隻張牙舞爪的尖蟹。輕微的一聲脆響,像折斷了火柴棍的聲音,一條蟹腿已經掰下來,剩下的部分扔進海裏。淡青色的蟹腿被兩個陡峭的關節分成三段,上麵布滿了絨毛,尖端細長鋒利無比,尖蟹靠它能爬上高大的礁石,在垂直的斷崖上如走平地。現在,它穿行在牙縫裏,幹鮁魚歪斜的肉絲被提起來,又塞回嘴裏去,緊張的牙縫裏一陣舒泰。至此,蟹腿也就沒了用處,可能隨手丟在船板上,也可能甩進海裏——這種結局是我最擔心的。那隻受傷的蟹可能正在海的深處,仰頭看著屬於自己的腿飄落下來,蟹如果有知,也定然會垂淚。然後他回到原處蹲下接著吃飯。尖蟹肉很少,淨是骨頭,不中吃,本可無憂,卻意外地被安排了這樣的角色。

漁民吃飯最忌諱說話,四下裏隻有吞咽聲。一次局促的午飯進行得井井有條,人群當中摻雜著我的父親,他壓低帽簷遮擋著海風,大口咀嚼的動作也帶動著帽子一起一伏。

父親不像他們那樣蹲在船板上。他盤腿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地撕咬著幹鮁魚,像撕一塊舊布,煙塵四溢,那裏麵隱藏著死亡的快感。他平靜地看著一隻隻尖蟹被拎起來又拋出去,一言不發,許多年來的磨煉,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水手了。這個波瀾不驚的中午,海麵上沒有浪頭,菱形的波紋反射著太陽的光輝,他抬起頭望著前麵空蕩蕩的水麵,目光穿越海平麵,卻總被潮濕的水汽擋回來。幹魚有著棉絮一般的柔韌質地,悄然進入口腔內幽暗的骨質縫隙,扭曲的肉絲在黑暗中尋找攀緣的台階,都被父親咬緊牙關擋了回去。有一回,他再也支持不住,一股鐵絲似的魚絲塞進臼齒,周圍的牙險些被擠倒,他也像其他船員一樣貓著腰沿船舷前行。在船頭,他扯起一片網,翻找半天,拎出一隻蟹,這隻蟹隻有七條腿,不知被誰搶先掰過了。父親皺皺眉,把它扔回海裏,蟹的落水聲被船的轟鳴蓋住了。在海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個尖蟹最多隻能掰一條腿來做牙簽,不可多用。不知是誰立下的規矩,居然被幾代人嚴格地遵守著,沿用了許多年。對尖蟹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情。父親再次回來時,嘴裏溢出了幹魚的味道,他的簡單的午飯就此結束了。幹魚的鹹腥氣夾雜著口腔的溫度,四處遊走,這些氣味飄在船板上,瞬間把幹魚的粗糙質地複原了,氣味的斜紋罩在漁船上空,織成了薄薄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