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蛤蜊餡餅(1 / 1)

早年間的半島靜得出奇,尤其是到了沒有月亮的晚上,四下一片黑,眼睛放在夜色裏麵極為暢快,那是黑暗的撫摸。我躺在炕上,大睜著眼睛,它疲憊了一天,該放鬆一下了。幾顆明亮的星從東牆跳出來,是它們把石榴樹的影子打在窗戶上,其中有一條橫枝出奇的長,眼看要伸出牆頭,忽然在中間斷了一下,窗戶上有塊不平整的玻璃,是玻璃凸起的豎紋攔了枝條一下,看上去好像插在水中。一陣乒乓聲也在這時候響起來,我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蛤蜊太吵人,明天把它們做成餡餅吃。

父親是早上把半口袋蛤蜊帶回來的,他把鮮活的蛤蜊盛滿鐵盆,倒進海水漫過蛤蜊,拿一頂舊鍋蓋扣住,好讓它們把泥沙吐幹淨。蛤蜊慢慢張開殼呼吸,先是長長的嘴伸出來,然後它們張開殼,不一會兒就有幾隻擠成一簇,像暗夜裏盛開的花。一開一合的殼,敲得鍋蓋劈啪響,蛤蜊噴出的小股水柱也撞在鍋蓋上,狹窄的空間亂成一團。我寧願相信,那是它們在交談。我夢見自己是一棵藤蘿,順著炕裏根的牆壁往上爬,窗外牆根下,蛤蜊的吵鬧聲像一陣風,我在攀爬中冷不丁被掀翻到炕上。情急之下,我恨不能劈手從嘈雜的吵鬧中抓出一把蛤蜊,捧到眼前仔細分辨:這是毛蛤蜊,這是花蛤蜊,這是紫蛤蜊,老鼠螺也混進來了,撅著尾巴在橢圓的蛤蜊中亂鑽,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見了,這可真是蛤蜊豐收的好年景。

半島是一個充滿了預兆的地方,趕上蛤蜊豐收的年景,積雨雲的中央便冒出了一個碩大的蛤蜊殼,漂在海上的漁人手搭涼棚,端詳了半天,靠祖祖輩輩秘密傳遞下來的經驗,他們馬上歡呼起來,回到村子奔走相告,幸福的氣息瞬間把我們籠罩。我們停下手頭的事情,不約而同地望著雲層中令人目眩的蛤蜊殼,它借著風勢往北飛,幻化成各種形狀,雲層劈啪直響。之後是連續幾天的暴雨,蛤蜊布滿了整個海灘,好像雲層中的蛤蜊化作成千上萬個小蛤蜊,伴著雨水,均勻地灑在海灘上。雨後的海灘上鑽滿了小洞,那是蛤蜊穴居之地,在看不見的泥沙下麵,它們扇動兩片殼,像要破土飛去。站在灘上,我似乎聽到成千上萬的蛤蜊發出的巨大的聲浪,吵得人頭痛欲裂。那天父親從海邊冒雨回來,覺得有個冰涼的東西掉進了脖子裏,冰涼梆硬,起初以為是顆雹子,沒去理會,到家抖衣服居然抖出一隻蛤蜊,黢青的殼一開一合,環形的鋸齒紋隨之跳躍,腥氣在屋裏彌散開來,就像猛獸發作前的氣息。父親雙手用力摁住了蛤蜊殼,吃驚地說,這種事情,他這輩子都沒見過。

蛤蜊的吃法,最常見的就是水煮,煮上一大鍋,全家圍著吃,每人腳底下放一隻鋼精盆接蛤蜊殼,大夥兒拉開架式,一吃就是一天,吃到腰酸背痛,這是“武吃”,而蛤蜊餅卻是相當精細的吃法了,算是“文吃”。吐幹淨泥沙的蛤蜊下鍋煮熟,趁熱乎扔到涼水盆裏,蛤蜊嫩白的肉就從殼上脫落了。這時需要一把鐵網笊籬,在盆裏不住攪動,蛤蜊殼下沉,蛤蜊肉被攪起來。笊籬的功夫全在腕子上,左拐右拐,把翻滾的蛤蜊肉收入網中。執笊籬者往往沉醉在手腕抖動的節奏裏,不覺間蛤蜊已經擠滿了笊籬。再調半盆麵糊,蛤蜊肉倒進去,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猛攪,直攪得天昏地暗、膀背發麻方罷手。平底鍋裏的油已經開了花,小勺舀出麵糊,倒進鍋裏,拿鏟子攤平,悶一會兒再攤另一麵,蛤蜊、蝦皮、蔥花、麵粉……半島地區的這麼多動植物都碼在餅上了。翻了幾次,逐漸變得金黃的薄餅照得臉上暖洋洋的,忍不住抬胳膊擋住臉。放下胳膊時,蛤蜊餡餅已經出鍋了:比手掌稍大的圓形,邊緣略帶豁口,有的幹脆成了三角形,蛤蜊肉也變得焦黃,時不時在餅上冒出來。因為攤餅時隨意塗抹,每張蛤蜊餡餅的差別都很大,超出了你我有限的想象。

就這樣,我一直吃了十八年。許多年以後,我忽然想到,這分明是一個不安的隱喻。如果當初母親做餅時,一律用粗瓷碗口把餅扣成規整的圓形,那麼,我離開半島後的生活,或許會是另一番模樣。至於蛤蜊餡餅的味道,我總把它和一種蝦醬餡餅混淆,一個人童年時的記憶總是不穩定的,而今隻有那個和蛤蜊餡餅有關的隱喻留了下來,每當想起來總是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