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船在夜裏鳴叫(1 / 1)

黃昏,聚集在岸邊的漁船紛紛起錨,鐵鏈的脆響連成一片,響聲過後,天黑下來,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錨鏈上依然湧動著涓涓細流。這些鐵鏈多出自鄉間鐵匠之手,在安靜的夜裏被敲打出來,它們表麵毛刺叢生,儼然黑壓壓的叢林。在它們周圍,往下流動的小股海水被迫分流,月光附著在凸起的水流上,像眾多野獸的眼睛,在樹叢中閃爍不定,它們保持著在夜晚的警覺。

船板上驟然多出了十幾隻腳,清一色的黑皮靴,它們的尖端一律指向岸邊,海岸遠去了,它們才開始散開,有的走向船舷,有的走進裏艙,還有的走向船尾的舵,踩得船板上咚咚作響,趕夜潮的行程就這樣毫無頭緒地開始了。充電燈的光柱四下裏掃射著,船板上亂蹦的活魚,鬢上滴著汗的水手……它們倒退著,向後跑遠了。

後半夜是返航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擺了一個標準的“大”字,舒展著勞作了一天的身體。或許我身體的某一部分還在醒著,就像那隻不知名的黑色水鳥,它踩著古怪的小碎步,在礁石上跳來跳去,深棕色的眼珠一眨一眨,很多年過去了,它躲在暗處,我們根本看不見它。

在暗夜裏,海上吹來的冷風縱身躍上屋頂,房上有一排齊整的野草,它們帶定風聲,嗖嗖作響。我在睡夢中忽然感到風的吹來——我躺在起風的原野上,一隻胳膊橫在額上,風吹過,胳膊上的汗毛被吹彎,尖端倒伏下來,刺得胳膊發癢——那同時也是房坡上的草在彎折,我下意識地伸手在癢處抓了幾下,風已經過去了,不論是房上草還是胳膊上的汗毛,都同時回到了原樣,根根直立著,互不侵犯,我也借機翻了個身。

歸航的漁船恰恰在這時候,毫無預兆地叫起來。它拖著疲憊的長腔,尾音遲遲不散,有著惡作劇般的興奮,我隻好閉著眼等它叫完,百無聊賴中瞪著深不見底的眼皮內側,那裏有無盡的黑暗。僵持多時,我終於落敗,霍然坐起。而船的叫聲愈發清晰,柴油發動機的每個齒輪、每條彈簧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這樣的夜晚,有無數根彈簧失去了彈力,變成直線一根,也有無數齒輪被悄悄磨平,變成光滑的輪子,鐵屑落了一地,我夢見船艙裏彈簧和齒輪四處迸濺,蓋住了地麵,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曾多次下到艙裏,它沉入黑色的空氣裏,外殼包裹著的機油和塵土的混合物,使它看上去顯得更加遲疑和凝滯,連同周圍的氣流,一同做著波浪形的運動,人進來時,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前後晃蕩,和滾動的聲浪做著呼應,摁不住的熱鬧。

大人把我拽上去,陰暗的底艙裏有駭人的故事。

許多年前,四爺出夜海,聽到船艙裏傳來水聲,以為是船艙進水了。四爺趕緊跳進船艙,角落裏站著一個瘦高個兒的女孩,頭發上冒著銀白色的火焰,她的藍色發絲跳動在火焰裏,飄在頭頂之上,臉上還帶著甜美的笑。四爺心裏一震,接著船就沉了。過往的船隻救起了昏迷的四爺,醒來時,他口裏隻喃喃地說:

梭魚,梭魚。

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自從安上柴油機,尖銳的嘯叫不啻一件法器,把不該來的拒之門外。盡管如此,對魚的恐懼還在繼續,在漁村,人和魚是永遠的仇敵,正如柴油機船和斷斷續續的睡眠。無休止的響聲,閃電般照亮了躲在不遠處的記憶——

那也是一個黃昏,蝙蝠擦著院牆飛過去了,父親還在岸邊補船,他的影子被夕陽從岸邊送回了家。我提著一瓦罐魚湯走出家門。剛到胡同口,一團水母形狀的積雨雲忽然堵在胡同上空,不住地糾結纏繞,水珠四濺。我抵擋不住,連連後退,瓦罐忽然從我手裏掙脫,黑陶片水波紋似的在石板路上蕩開,鹹腥氣四下裏彌漫開來,它和胡同裏的空氣混在一起,這是歲暮的味道,黃昏時分的天空因此愈發陰暗了。情急之下,我撞進了另一條胡同,它是那樣的陌生,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在胡同盡頭,四棱的光柱橫在半空,接通了兩麵的牆壁,讓人不敢靠近。光柱來自那扇木格窗戶,窗簾上掛著幾個帶著褶皺的人影,他們那麼單薄,風吹到窗簾上,把人影吹得東倒西歪,我聽得清他們走路時衣褲摩擦的吱吱聲。他們占據了半島的一個角落,各自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響,雖然細碎,卻不亞於夜空下那隻悍然牛吼的漁船。他們操著同樣的半島口音,在漫長的夜晚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