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巷子裏,忽然間黑影閃動,有什麼東西從房坡跳下來,鑽進後脖領,一路潛行直下。急切中回手截住,像一截粗糙的木棍頂在後背。摸出來一看,竟然是一條半幹的梭魚,小圓眼珠瞪著人,這在半島是再正常不過的。有時可能是幹得發硬的梭魚,或許是蹦蝦。過路人遇到這種事情倒也不會驚慌,他會掏出來,然後甩手把它們扔回房坡。目送魚蝦飛旋著升空、襯著高遠的藍天騰躍上房,他的心情應該是愉快的。在他的頭上,是浩無邊際的屋頂的海洋,房脊像起伏的波浪,奔騰著卷過了半島的每一寸土地。一隊隊魚蝦列開陣勢,隨著波浪來回翻滾,剛才那隻落到房上又彈起來,幾個起落,眨眼間就不見了,它又回到了浩無邊際的海洋。
半島地區的房屋與別處不同,屋頂多取平勢,有的屋頂幹脆一分為二,一半是尖頂,另一半留作平頂,遠遠望去像被誰掀掉了半塊屋頂。房子的尖頂隻能放些大塊頭的梭魚和剖開的魷魚,小魚小蝦是立不住的,經常被風刮走,或者滑下來。也有的人家在院子裏貼著東牆和南牆起了幾間平頂的廂房,其實不缺那幾間房,還是為了晾曬魚蝦。成千上萬塊房頂在陽光下爭相把魚蝦高高托起,我們在院裏朝上望去,騰騰的蒸汽晃悠著升起,透過彎曲的水蒸氣,對麵的房子、牆外的樹,還有天上的雲,都像水中倒影一樣晃悠著,豐收的季節就這樣如期而至,每個人都是滿心歡喜。
煮魚蝦要用巨型的生鐵鍋,家家都有一兩口這樣的鍋,如果從灶上拆下鍋來,一個人抱不過來。母親煮沸了半鍋水,整盆的小魚小蝦混雜在一起,一股腦倒進鍋裏,幾個起落之後,小蝦鮮紅,小魚雪白,粗鹽粒扔進去,就算鹽漬過了,紅白相間的一團盛滿笸籮,我的任務是抱著笸籮上房,把它交給廂房頂上負責晾曬的父親。剛爬了幾節台階,熱氣熏臉,我把頭扭到一邊,熱氣又透過笸籮縫隙鑽出來,熏得手發麻,仿佛成千上萬個燒紅的針頭在紮,我趕緊放下,趁機剝了一隻蝦,父親在房上叫我,剛剝的蝦受驚掉進笸籮,像一滴水掉進水盆,再也難以找到了。
翻曬的工具是父親發明的。起初用釘耙,可釘耙的齒過於鋒利,在翻曬時經常切斷魚蝦,後來改用木推板,剛煮熟的魚蝦軟綿綿的,也常被擠壞。父親在一塊長條的木板上裁出了寬大的鋸齒邊,安上圓木把手,做成了木耙。我坐在一邊,看父親推開了小山似的魚蝦,來回幾下,它們在房頂鋪了均勻的一層,木耙的鋸齒留下了層層波浪紋,像新耕過的土地,翻開的新茬熱氣繚繞,數不清的小蝦在凹槽裏探出頭來,大紅的觸須交錯,在風中亂舞,就像地裏剛被撂倒的雜草。我翻出幾隻稍大的蹦蝦,趁熱扔進嘴裏,忽然看見我周圍被魚蝦包圍了,父親沒有轟我走,他有意給我留出了空。我趕緊讓開,起身下去再裝笸籮。下台階到一半,回頭望見天邊有一條彎曲的雲,被陽光映得發紅,活像一隻蝦,連關節都看得清楚,它來自東方的海平線,碩大而又孤單,隨著風勢彈跳不止,它離我們那麼近,父親的木耙有節奏地一收一放,木耙把柄後端正好一下下戳在那團雲上,它最終被驅散了。
廂房頂上已經曬滿,餘下的就要倒在正房頂上了。正房沒有台階,和廂房隻有一牆相連,父親總是從牆頭走過去,牆頭僅能並排放開兩隻腳,他從不允許我上去。我在廂房頭上遞給他笸籮,他端著幾個跨步到了正房,抬腿就上去了。正房比廂房高出一大截,父親常講到在正房上看到了夕陽下的南山,看到了後院醃鹹魚的老鄭一家人在忙活著,那裏有我平時看不見的風景。父親把笸籮扔給我,他自顧拖著木耙來回走動,他走過的地方,魚蝦蓋住了水泥屋頂。正房上大部分還是尖頂,有這樣一小塊平頂,魚蝦沒有攤開,剩下一小堆,父親招呼我把笸籮再扔給他,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一隻胳膊夾著笸籮上了牆頭。剛走幾步,腳底下開始搖晃,往下一看,院裏的水泥地深不可測,平整的地麵忽然變成漏鬥形狀,投射出巨大的吸力,院子外麵是一叢月季花,頂端的幾枝花剛剛開敗,露出密叢叢的棘刺直指天空,一時間天旋地轉,月季花和水泥地拉鋸一樣交錯出現,想回去已經不能轉身了。
站在那兒別動。父親低聲說著,從正房躥下來,幾乎在牆頭飛跑起來,一把攬住我的腰,把我夾在胳膊下,我看見水缸、房門、花叢刹那間傾斜了,向一側橫著飛了出去。我的笸籮脫手了,掉進院裏的水泥地上,嘩啦啦滿地打轉轉。
來到廂房頂上,父親把我放下,長出了一口氣,我們倆趴在房頂往下看,笸籮轉了幾圈,撞在牆上,朝外滾了一段距離,倒扣在地上不動了,父親很長時間沒說話。如今,我把這段往事拿出來重新審視,愈發感到父親當時所受驚嚇要遠遠比我多。在那危機的瞬間,他心裏或許早將一把沒拉住我的悔恨,連同我摔下牆去的情景預演了無數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