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海怪的故事(1 / 2)

在半島的商埠碼頭,流傳著關於海怪的故事。海怪的出現往往伴隨著淩厲的攻勢,防不勝防,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貌相,它們隱藏在水中向人類窺視,通常是在月夜,或在正午,或者是某一難以確定的時刻,人與海怪猝然相遇,來不及躲閃,隻能互相僵持著,時間在那一刻停滯。相對於人而言,海怪是一個尷尬的群體,半島的漁民們提起海怪來總會說“這家夥”,就像提起自己不爭氣的兄弟或者子侄。我出生的時候,動力船開始普及,電燈電話也走進了漁村,等我成年時,已經絕少見到這些海怪了,隻有老人們時常講起,如何對付海怪,成了我的人生啟蒙課。

在船靠岸後,係纜的時候,會有一種叫做“海和尚”的海怪趴在船舷上,露出頭來,嘴裏發出呼嚕聲,像一頭小豬仔的聲音,它隻在係纜的時候出來,或許是喜歡纜繩上的桐油味,但它從不傷害人,隻是喜歡把船掀翻,你若聽到動靜回身去看,它不會等你看清,就把船掀個底朝天。它在水下力氣極大,甚至能拖著掀翻的船遊到深海去,這樣船就永遠找不回來了,船可是漁家的性命,船丟了誰也吃不消。

十幾年前,我在扇子崖遇到一位老船夫,我看見他時,他正拿著錘子修補一條小船,我上去和他交談起來,無意中提到了海和尚,他給我講了一種辦法,能輕鬆地趕走“海和尚”。據說這“海和尚”最怕羞,因為它長得難看,腦袋上的鼻子隻有兩個黑洞,眼睛是兩條細縫,幾乎看不出,這樣的結構或許更適合水下生活,但它還是有自知之明,平時很少出來見人,也最怕人看到它的真麵目。它肉墩墩的光頭在月光下能照出很遠,兩隻鰭狀的手搭在船舷上,滿船都被它的光頭照得雪亮。老船夫囑咐說,隻要你在係纜時聽到背後有一連串的呼嚕聲,或者有大片亮光照出了你自己的影子,千萬不能回頭,那是“海和尚”來了,呼嚕聲是它發出來的,大片的亮光是它的光頭在發光,因為隻要你一回頭,“海和尚”就會把船掀翻,鍋碗瓢盆都掉進水裏,把船再翻回來,要找很多人幫忙才能辦到,要是它耍起性子來,把船拖進深海,到那時就麻煩大了。我趕忙請教破解的辦法,老船夫笑著說,“海和尚”最怕羞了,隻要你不住地大喊“光頭、光頭”,通常情況下,喊到三四遍時,它以為你看到了它的臉,就會因為羞愧而離開,“撲通”一聲,是它跳水走了,我們的船會沒事的,它的記性也很好,因為你笑話過它的光頭,它再也不會來搗亂了,看到你的船會躲著走的。

有這麼簡單?我有點不相信。老船夫重重地點點頭說:就是這麼簡單。半島的海怪是知道害羞的。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說,想來也有道理,它們日夜與海為伴,白天在礁石下看著海鳥箭一樣射進水裏,身後拖著大串氣泡,追趕著銀魚,夜裏,它浮出水麵,看滿天星鬥旋轉,它澄澈的內心或許還沒有沾染塵世的汙濁。我甚至想,當我係纜的時候,身後即便會響起雷鳴般的呼嚕聲和探照燈似的雪亮,我也實在不好意思扯著嗓子高喊“光頭、光頭”這樣惡毒的言語,我寧願船被它掀翻,也不願傷害到它單純的心。可惜我一直沒有遇到過“海和尚”,難道害羞的海怪隻是一種傳說?或許它隻存在於老船夫的青年時代——那是各種美德並存的黃金年代,到了我生活的年代,害羞這種美德已經不複存在,不但在人世間沒有了,在海怪中間也消失殆盡了。不論如何,我終於了解到了這種怕羞的“海和尚”的習性,在以後的歲月裏,我遇到它時可以不必驚慌,頂多把船交給它,任它掀翻,實在不行才能喊“光頭、光頭”,而當我離開半島以後,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早年間的半島上還有一種魚頭人身的“魚頭怪”,它在黃昏時上岸,趕到村子時已經是半夜,它趁著人們睡覺時進村,把晾在牆上的漁網剪成碎片,所以老人總是告誡年輕人,夜裏睡覺時一定要把網收起來。在久遠的年代,因為有魚頭怪的存在,家家戶戶養成了按時收網的好習慣,這種習慣流傳下來,進入生活的方方麵麵。我們是這種好習慣的直接受益者。半島地區的年畫裏出現過魚頭怪夜行的場麵:起風的夜裏,烏雲遮蔽了月亮,魚頭怪腳蹬一雙草鞋,穿著藍緞褲子,腰裏紮著金色絲絛,上身赤裸著,鱗片閃閃發光,它的頭部是豎起的魚頭形狀,張開的魚嘴直衝著天空,它的眼睛分別長在左右兩側,想看對麵的東西,隻有側過身子才能看到,所以它走路的樣子是搖頭晃腦的。它手裏的剪刀更像是給果樹剪枝的巨型剪刀,搭在牆上的漁網,下擺已經變成了滿地繩頭——它不放過每一個網扣,這是刻骨銘心的仇恨,有多少魚進了網沒回來,就有多少仇恨,所以它剪得仔細,剪碎一個網眼需要四下,它歪著頭仔細看著,脖子酸麻時再換用另一邊眼睛看,巨型剪刀舉在半空,剪刀尖粗重,難以穿進網眼裏,需要認真掌握火候,稍微偏差一絲,網扣就剪不破了,這還真是個精細活兒,魚頭怪冒了汗,有人淩晨起來,見到過口吐白沫的魚頭怪栽倒在地上,剪刀扔出去很遠,它忙了一夜,實在是太累了。剛剛有一個網扣被它剪斷,斷茬的線散為幾股,在風中撲棱棱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