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楊獻平、朝潮、盛文強等作家顯然是被自然之物勸化的作者。明白細節之於散文之力,大致也會明白康德自撰的墓誌銘:“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非虛構
在《獨立文叢》係列作品中,我注意到有不少篇章涉及“非虛構”向量。比如散文家趙鈞海《黑油山舊片》《一九五九年的一些絢麗》以及朱朝敏《清江版圖》等文。
在此,尤其需要注意幾個概念的挪移與嵌合。我以為“報告文學”是那種帶有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對現實予以二元對立取舍的寫作。“紀實文學”是指去掉部分意識形態色彩之後,對非重大曆史或事件的文學敘述。“私人寫作”則是在消費主義時代背景下,強調個人情欲觀的寫作——這與是否虛構無關。“非虛構寫作”不同於以上這些,它已經逐漸脫離了西語中小說之外文體的泛指,在當下漢語寫作中,它暗示了一個向量:具有明確的個人獨立價值向量前提下,通過對一段曆史、事件的追蹤檢索考察而實現的個人化散文追求。
如果說“非虛構”變成了焦點,那一定是因為我們感覺到了對切入當下生活的迫切性。
以田野考察為主,以案頭曆史資料考據為輔的這樣一種散文寫作,正在受到越來越多讀者的關注。
在“非虛構寫作”中,“新曆史寫作”已經顯出端倪。這個概念很重要,這或許涉及曆史寫作的轉型問題:重視曆史邏輯而又不拘於史料細節;忠實於文學想象而又不為曆史細部所掣肘。在曆史地基上修築的文學空間,它不能扭過身來適應地表的起伏而成為危房。所以想象力不再是拿來澆築曆史模子的填料。
我堅持認為,“人跡”卻是其中的關鍵詞。人跡於山,山勢蔥蘢;人跡於水,煙波浩渺;人跡為那些清冷的曆史建築帶來“回陽”的血色,愛恨情仇充溢在山河歲月,成就了散文家心目中最靠近真實的曆史。
在此,我能夠理解海德格爾的用心:“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絕無尺規。”這恰與“道法自然”異曲同工。浮蕩在大地上的真實,如同清新的夜露擦亮黎明,世界就像一個開了光的器皿,而散文就要在山河與“人跡”中取暖。
異端不屬先鋒或主流
我讀到散文家朝潮《在別人的下午裏》中的不少篇章很是感念,比如馬永波的《箴言集》,讓我回憶起多年前自己住在城郊結合部陷入苦思的那段歲月。
在收獲了太多“不相信”之後,我終於相信:我們置身在一個加時賽的過程中,我們必定抵達!我要說的是:你作為具有個人思想的言說者,你開掘的言路就決定了你與主流話語的分離。從表麵上看,你僅是一個寫作的異端。其實,異端不在先鋒與主流之間,而是“異”在以你的人性之尺,度量世界的水深;“異”在以你的思想之刃,擊穿這世界的鐵幕;“異”在以你的苦難之淚,來使暴力失去信心;“異”在以你的焚膏之光,來燭照自由之神的裙裾!
同時,為夜行者掌燈,然後,熄滅。
這樣的人與言,還“異”否?
從對思想史的梳理中我們發現,經典的異端思想一定是背離了時代或超越了時代。正如葛兆光先生所描述的,思想家們的思想可能是天才的超前奇想,不遵守時間的順序,也不按照思想的軌跡,雖然他們在一般思想與普遍知識中獲得常識和啟示,但常常溢出思想史的理路之外,他們象征著與常規軌道的脫節,與平均水準的背離,有時甚至是時間軸上無法測定來源與去向的突發現象。因此常常可以看到思想史上的突變和“哲學的突破”。而正是高踞於時代之上而非融於時代之中的異端思想激起了變革和時代精神的轉換,異端之思已經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第一力。
光,注定不能被火熔化。著火的思想就像火刑後變形的鐵柱,上麵鐫刻出的圖案和花紋,展開異端驚心動魄的美,正是異端的思想切進現實的刀痕。海德格爾引述過17世紀虔信派的著名口頭禪:“去思想即是去供奉。”思想的“林中路”不是抵達煙火盡退的“林中淨土”,而是在鐵桶合圍的現實中,以異端之思打開精神的天幕。
高舉“獨立”的寫作者,更應該是思想者,應永遠牢記——異端不是思想的異數,而是思想的常態;異端是一個動詞,自由精神才是異端的主語。
我曾在一篇文章裏這樣預言:我們相信蟻陣的挺闊終將決堤。我們相信紙花無從生發生命的韻律。我們相信馬丁·尼莫拉的預言。我們相信散文的聲音。真正的散文家還相信,善良如水,那就是最韌性的品質。馬拉美曾說:“骰子一擲,永遠取消不了偶然。”信仰足以讓偶然和必然俏麗枝頭。花開過,凋謝,還會盛放。
蔣藍
2011年10月4日於峨眉山